不是第一次走进皇宫,也不是最后一次走进皇宫,可是这一次,夏侯靳走的特别慢,前边引路的太监也是个聪明人,在皇家人身边伺候着,脑袋顶顶重要,不在于你多聪明,傻人有傻福在这种地方,未必就行不通。
皇族兴衰,今个儿这位皇子得宠,明儿那位皇子失宠,今朝得宠的未必能得个永远,今朝失宠的,也未必就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瞧瞧,这位靳王,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虽然是先皇的儿子,可是那满朝皆知的命格,让这位皇子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没怎么受过待见。
这样的人,其实在宫里,连个主子跟前得脸的奴才都比不上,偏偏,人家熬出头了,瞧瞧,皇上现在对这位王爷可是重视的紧呢,但凡有什么烦心事儿,自己琢磨不明白的,都乐意把这位王爷召进宫来,两兄弟坐在殿里,也不掬什么君臣之礼,就像是普通人家的兄弟一样,话起家常来。
这些话,自然不是他这个近不得帝身的引路太监能知道的,不过那在皇上休息的殿里伺候的小宫女,是他的同乡,也算是他半个相好的,宫里太监跟宫女对食的事儿,算不得什么大惊小怪的事儿,主子们虽说管的严了些,可是背地里,那些得了宠的大太监们,哪个没有一两个相好的,而且,挑的那宫女,都是得宠的妃子身边的一等一的宫女,啧啧,上面吃肉,他们这些小的,喝汤总还是有的吧。
小太监不算聪明,可也不算笨,眼角的余光一直觑着后面这位靳王,掐着靳王的步子,自己也不敢迈快了,一路慢慢的走着。
一路走来,入目的宫殿青砖绿瓦,那飞檐上的两条龙,金鳞金甲,活灵活现,似欲腾空飞去。
重檐屋顶,朱漆门,夏侯靳心下知道,这是皇上还是皇子的时候,所赐的殿宇,后来皇上登基之后,这处殿宇一直都没再赐给皇子,到是他自己,偶有烦恼事儿的时候,就会把自己关到这里。
头顶是湛蓝的天,经过翻修的宫殿重置了金黄色的琉璃瓦重檐殿顶,阳光照耀下,显得格外辉煌。
整个院子也被翻修过了,那些古树参天,绿树成荫,与这红墙黄瓦,金碧辉煌到凑成了相得益彰这几个字。
那殿门口的朱漆圆柱,更是雕刻着两个飞龙,殿的四角也高高翘起着,像是随时殿翅欲飞一般。
只是再是如何的雕梁画栋,都抵不过深宫里纸醉金迷腐蚀掉的人心。
“靳王,你总算来了,皇上都等了一会儿了。”大太监德公公手持浮沉紧走两步到了靳王跟前,在声音扬高的时候,又压了下去,补了一句,“王爷,皇上的心情不大好。”
夏侯靳几不可闻的轻嗯一声,点了点头,便往殿内走去。
没有那把金漆雕龙的宝座,大殿正中摆了一张六尺多宽的沉香木阔榻,四周悬着鲛绡纱,六月的风,顺着打开的窗户轻徐而过,那些透明的鲛绡便随风起舞,不知是何等工艺的刺绣,那些鲛绡纱只那般挂着的时候,到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是在随风起舞间,竟有金银双线绣成的海堂花若隐若现,如坠云山幻海一般。
榻上那位睨睥天下的王者,此刻,正歪在明黄的迎枕上,垂眸闭目间,眉头浅蹙,到像是有一丝不轻易露于人前的烦心之状。
“臣弟,叩见皇上,吾皇——”
“好了,别跟着外头那些人学,万岁都是骗人的,这世上到现在,怕是连过百岁的,都少之又少吧。”
天景帝的声音里,是少有的颓废之意。
夏侯靳垂眸敛眉,依然跪在地上,“皇上此话差矣,同样是人,有些人,活到百岁,未必有一岁婴童所做之多,有些人,或许只活个十几年,几十年,可是在千古史册里,留下的份量,却足以传递百世,千世,那样的人,又岂是万岁,万岁,万万岁可以形容的。”
“呵,呵呵。”天景帝连笑两声,忍不住把身子坐直,一边招了靳王起身,一边细细的打量起这个最小的皇弟来。
“果然啊,温柔美人香,是人便避不过啊。”
夏侯靳眸光柔和,半俯着身子拱手道:“臣弟自是不及皇兄英明,臣弟——”
这话,说的吞吞吐吐,到像是一个男人没什么气焰一般。
天景帝最不喜的,就是皇室子嗣太强,像夏侯靳这般,原本可以打落尘埃的,若不是他给了他机会,他又岂能有如今的荣光。
当然,他既是能一手扶起,自然也能一手打落,不过,若是夏侯靳听话的话,这样的人,到是比那几个皇兄弟危害的少一些。
王者,孤也。
坐上那个位子的时候,天景帝就没有多少亲情可讲,有些时候,亲情会束缚一代帝王的步伐,他想做明君,就像夏侯靳所说的,明知道那些万岁,万岁,万万岁的话都是骗人的,可是朝臣们天天喊的时候,他还是会热血沸腾。
可是人的寿命真的是有限的,最近,他觉得自己的精力不够用了。
后宫之中的事儿,还有前朝的事儿,皇后的事儿,太子的事儿,昭王和淳王的事儿,湘妃和怡妃的事儿,这一桩桩一件件,就像是赶场似的,一件件的往上涌,后宫连着前朝,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些时候,他可以容忍,可是有些事儿,却让他绝不容忍。
几个儿子当中,真让他能省点心的,也就老六跟老七。
这两个年岁小,心性贪玩,虽然有几分伶俐劲,可是到底还没有那些花花心肠,最主要的,是有一颗慈孝之心。
老七在他面前像个孩子,却有些拘谨。
唯有老六,在他面前,不把他当成高高在上的皇上,而是普通人家的父亲,从小就会爬在他膝前撒娇,犯错受训,又会跟他调皮捣蛋使鬼心思,那一股子灵气劲,可真是这几个儿子谁也比不得的。
早年的时候,他还想过,太子资质不算高,可外家不盛,人虽中庸,可以在大臣中弥补。
至于老六,到底还是占了个幼字,哪怕不是出于中宫皇后,只要占了个长子,这朝廷,也算是后继有人,就算是让他现在把皇位让出来,他也不会眨下眼睛。
累,真是累了。
高高在上坐两天太上皇,过两天逍遥自在的日子,没什么不好的。
只是那孩子既是占了个幼字,他便想着,为他们母子打算一二,至少,不会被新皇视为眼中钉。
心里自打有了这个想法,便不大与他们母子亲近,就是平时他进宫里,也多数去后宫请安,前朝之上,他已经极少待他亲近了。
老三和老五闹市,他其实还怕那孩子掺和一脚,可他私下得来的消息,那孩子确实跟老三、老五都算不得亲近。
可偏偏这个算不得亲近,却在最关键的时候,知道顾念着兄弟之情,在别的皇子都要赶尽杀绝的时候,他竟然能找到德妃请他高抬贵手,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毕竟是手足。
天景帝想着太子当时的嘴脸,再想着洛王和宣王的明哲保身,凌王的不作为,不发言,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想到了手足亲情,想到了那两个王爷,也是他的儿子,是他的皇子,手心手背,他的骨血,又岂能真的想要杀光。
更何况,没有铸成大错,也不是没有可挽回的余地。
老三和老五自小的心性没有这么好强,若不是外家太盛,他们又何至于走到如此地步。
只是他没想到,太子,他的好太子,他的好儿子,中宫所出,嫡长所系,他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他就这么容不下吗?
天景帝一颗心满是怒火,可是一想到朝纲大事儿,又不得不把满心的怒火压下去。
老二瞧着没什么作为,可是会咬人的蚊子不叫,谁知道什么时候,他就叮你一品。
老四跟老二走的近,眼睛里满是花花肠子,听说,在外头惹事儿的功夫一次比一次强,而且手下更养了一群好吃懒做的郐子手,还跟朝臣颇有牵。
“十七,你说,这皇位有什么好?”
天景帝一番感慨过后,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夏侯靳差点没被天景帝的话噎着,他比谁都想问,这皇位有什么好?
且不说天景帝,就只说先皇,明明心里疼着他,怜着他,顾着他,可是偏偏又不敢把这份疼,这份怜,这份顾,毫无保留的表达出来。
他不期盼先帝在世的话,会把这个皇帝的宝座留给他,可是至少,他想让先帝看到他的成长,看到他也可以在众皇兄中表现出色,得到一两句的夸奖,哪怕只是用眼神鼓励也好?
可是这些都没有,在他湮没在这宫里生活艰难的时候,他是怨的,也是恨的,就算是那个时候见了先帝,他也没有好脸色的。
有个想法,一直在他心里滋生着,若不是后来知道了许多事儿,或许,这个想法就会被他无限的放大,从而为了实现这个想法,而努力的去颠覆着。
可是现在,作为先帝的儿子,天景帝在继承了皇位若干年后,竟然会问他这样的问题,岂不是太过好笑?
“回皇上——”
“皇兄。”天景帝一摆手,态度强势的不容反驳,那意思,就像是在说,这会儿不是君臣之间,而是家事儿,家里的兄弟,手足,在探讨着生活的真谛。
夏侯靳随波逐流,在坐到身后太监新搬来的椅子上时,心里忖度了一番,才开口道:“皇兄为君,自是懂得这为君的不易,只是作为皇兄的儿子,皇子们更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证明自己在皇兄眼里的地位,所以,有些时候,他们争的,不过是皇兄多看一眼的机会罢了。”
不提皇位,既然天景帝跟他摆了亲情,那他就从亲情上着手,提亲情,天景帝不会多心,不然,以天景帝的性子,没准哪句话,回头就会在他心里生根,发芽。
这些年得来的信息,让夏侯靳已经不会再相信这个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了,在他心里,他们,其实就是君臣,不过是侥幸都流着一个男人的骨血罢了。
“呵呵,十七这句话,到是新鲜啊。”
夏侯靳摇了摇头,目光有些幽远的感慨着,“也算不得新鲜了,都是打小过来的,皇兄年幼的时候,就不会想得到父皇的关注吗?”
“呃?”天景帝一愣,不过很快就回了神,对这句话,到是真真认可了。
在他们还是少年懵懂,甚至是呀呀学语的时候,他们的母妃教会他们最早的,便是如何争取皇上的关注。
那个时候,那么小的孩子,哪有什么当不当皇帝的心。
宫妃们拿孩子做筹码,要的,不过是皇上多来几趟,多留宿几晚,以显示自己在宫里的地位如何,让自己说出来的话,更有分量,不至于让那些份位高的妃子欺负了去,可也得防着那些份位高跟份位低的妃子们算计。
至于他们这些皇子,公主,那个时候,求的,不过是能多见父皇几面,让自己所学,所会的东西,都可以第一时间,去跟父皇表达,得到一两句赞赏,就比得到整个天下都高兴。
那个时候,他们脑子里是简单的父与子,兄与弟。
没有你争我夺,你死我活的纷争,只是大家享受着绕父膝下的快乐。
可是随着父皇的年迈,随着皇位的纷争,那些兄啊,弟啊,曾经的欢乐啊,都变的一去不复返了。
天景帝的目光也透过那雕花的窗棂,望向了外面,似乎,看到院子里那些参天的古树绿叶下,还有曾经几兄弟一块淘气干坏事儿的样子。
仿似,那一片欢乐的笑声,吵闹声,还如昨日般清晰。
“是啊,那个时候,哪里在就想到了这些。”
夏侯靳自然顺着天景帝的话说,“皇兄的身体还很康健,这江山,再坐个几十年都不成问题,皇子们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有不该有的想法,之所以做出些出格的行为,不过是因为想在皇兄跟前讨个欢喜,讨个关注罢了。”
这话,虽然多有含糊的成分,可是偏偏,天景帝,这会儿就听了进去。
“那太子——”
“皇兄,太子是中宫嫡子,又是皇兄的长子,都说长子肖父,太子与当年的皇兄一样,性子简单了一些。”
有些时候,简单,并不是一个褒义词。
至少,这会儿,这话,落到天景帝耳朵里,就不是太中听。
不过又不得不说,这话,很中肯。
这也是他喜欢提拔夏侯靳,这个十七弟的原因。
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而且同样的话,听在耳朵里既能舒心,又能把问题指出来,就这一项本事儿,也不是谁都能学会的。
那些过于阿谀奉承的大臣,天景帝虽然表面不置可否,可是打心里却是鄙视的,千古名君,他到是更希望多两个谏臣。
就像他延续了前朝的制度,原本两个御使台的名额,被他添加到了四个,而且各地都有这样的官职分散下去,为的,就是做他的眼睛,去监视着全国各地大臣们的动静。
当然,他给御使台的权力又不止这些,上谏君王,下谏能臣,御使台的责任,便是君王与百姓一样,不分高低贵贱。
只是有些话,出口容易,可是那帮御使台的家伙,说话的确太让人下不来台。
每一次都气的他牙痒痒,他甚至一时冲动的想要把那四个家伙都革职查办了,就是满门抄斩,也不为过,可是每一次,那帮家伙不畏强权的眼神,又能让他清醒过来,这样的人,就是朝廷需要的。
为帝之策,在他还在书房里读书的时候,就知道,制衡之术,御使之言,无论少了哪一个,都会使一代帝王消弥,沉迷,甚至因为看不到外面的情形,而迷乱在这宫廷之中。
所以,相比于御使台那几个人,天景帝更喜欢夏侯靳这般会说话的人。
“十七以为,若是太子再多读几本书,这期间,朝中之事儿,有谁可为朕之所依?”
夏侯靳像是有些惊讶般的抬头看了一眼天景帝,不过是一眼,又慌忙收了回去,就像是突然忘了身份,逾越了一般,“其实皇兄的龙体一直安康,这辅佐之人,不用也罢,太子虽然资质算不得高,可是贵在肯用心,能下苦功夫,待十天半月之后,想来,读过两本圣贤书,在为人处事儿上,更加能通透一些,虽然这十天半月,皇兄身上的担子重一些,可是以前太子还年幼的时候,皇后临朝之风,也一样雷厉风行,这么多年,皇兄的风姿不减,平时多把机会给了太子,说起来,皇兄也算是歇了多年了,到不如这次趁着太子休息,再耍耍当年的威风,臣弟敬仰。”
若说前面还是兄弟之情,那么最后这几个字,便是君臣之礼了。
“噢,你的意思是说,这期间,朕自行为之?”
夏侯靳想了想,好像从天景帝的话里,听出了些许为难之意,“皇兄,臣弟以为,皇兄虽然事事亲历亲为少不得要受些累,可是太子能在这半个月里得到成长,便是朝廷的幸事儿,而且既是让太子读书养性,自然是要安心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