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嬷嬷一路带着齐嬷嬷上了马车,直奔皇宫。
齐嬷嬷神色莫变的几欲与谢嬷嬷搭话,都因为对方爱搭不理的样子而堵在了嘴里。
待马车快至宫门,要停下来的时候,谢嬷嬷才侧眸看了一眼齐嬷嬷,“嬷嬷此次回宫,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且在心里衡量一番才好。”
齐嬷嬷眸中讶色不减,她一向是奉命行事儿,怎么会有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呢?
“嬷嬷,到了。”
赶车的小太监把车子停在了宫门,一边回着车里的两位嬷嬷,一边盘算着两位嬷嬷能给他多少打赏。
就算不打赏也不要紧,回头在差事儿上给他调上一调,混个有油水的地方,也比这赶巴车来的自在不是。
谢嬷嬷只提点了一句,这个齐嬷嬷是皇上的人,说太多,怕是会给娘娘惹麻烦,不过这样的人也是鬼精的,想来,有这么一句,齐嬷嬷就是到了圣上面前,还能信口胡诌去,再说,娘娘这么多年半真半假的,掺和着皇上的旨意,不知道下了多少道口谕下去,难不成,齐嬷嬷还真能一件件的到皇上面前往出翻。
别说齐嬷嬷有没有这个心,单说皇上有没有这个时间都是可疑的。
谢嬷嬷来这一趟,本就是奉了皇后娘娘的命,这会儿领了齐嬷嬷进宫,自然要先去皇后宫里,给皇后娘娘磕头复命。
齐嬷嬷出宫也有几年了,如今再回来,看到皇后宫里的景色与往时未衰半分,便知皇后娘娘这几年在宫里的地位如何。
院落里绿树环荫,假山峥嵘挺拔,气势雄伟,荷池曲径,小桥流水,角落里,常春树和迎春花黄绿相映,与这满园的流水,山石相交,说不出的动人。
目光一扫而过,便垂首随着谢嬷嬷一路往宫殿里走去。
皇后这些年虽然经常称病,可是齐嬷嬷心下却是清楚的,皇后的身体并不像外面传的那么不堪,后宫的女人,有的时候,病,也是需要一种技巧的。
脚才搭上廊下台阶,还未等迈步,便听到大殿之内流淌出来的琴音袅袅,或虚或实,变化无常。
齐嬷嬷从暗卫身份退下来以后,便被指派到了皇后娘娘的宫里伺候,皇上的女人,能当选为皇后,自然才色皆佳,尤其这一手琴艺,在宫中自来居首。
她当年常见皇后娘娘为皇上谈琴助兴,五指纤细,琴声空灵,皇上曾亲口评断说,皇后娘娘的琴,似幽涧滴泉清冽空灵、玲珑剔透,而后水聚成淙淙潺潺的强流,以顽强的生命力穿过层峦叠嶂、暗礁险滩,汇入波涛翻滚的江海,最终趋于平静,只余悠悠泛音,似鱼跃水面偶然溅起的浪花。
那些年,她虽然不懂,可听也能听出个好坏来,如今这弹琴之人,且听这功力,还有技巧,就不如皇后娘娘,不过能被皇后娘娘招来弹琴,若非后宫的妃嫔,怕就是有心之人了。
谢嬷嬷脚下没停,齐嬷嬷便一直随着谢嬷嬷往殿里走去,即至进了正堂,看到下襟危坐的皇后娘娘,齐嬷嬷未曾在殿内多看一眼,便大礼一跪,磕头回道:“皇后娘娘,奴婢回宫复命了。”
皇后娘娘这会儿正半依在榻上闭目听琴,身前身后各两个宫女伺候着,这个季节还不用打扇,端茶,倒水,插腿,递帕,只要一个动作,四个大宫女便福灵心至,半点不会迟缓。
“娘娘,谢嬷嬷和齐嬷嬷回来了。”
大宫女微躬了身子,小声的在皇后娘娘身边回禀着,仿似怕声大了一点,就会惊醒榻上最尊贵的女人一般。
琴声戛然而止,随后便有稀稀落落的脚步声,殿内不相干的小丫头正在往外退。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殿内一片静谧,即便有片叶子飞落在地的声音都能被清晰的辩明。
榻上的女子这才缓缓起身,声音一如这六月的初夏,轻絮舞风,飘荡在这大殿中央,“回来了,起吧。”
齐嬷嬷谢了恩,这才起身,虚抬了一下眼眸,便又垂手立下堂下。
齐嬷嬷原是有武功底子的,眼厉,耳聪,只因为有次执行任务的时候,中了毒,这才废了一身的武功,保住了命,也就在那时,从暗卫里面退了出来,被谴到了皇后娘娘的宫里。
刚刚只一眼,齐嬷嬷便把如今的皇后娘娘看了个齐全。
淡紫色的繁花宫装,外披金色薄纱,宽大的衣摆上锈着浅色的花纹,三千青丝撩了些许简单的挽了一下,其余垂在颈边,额前垂着一枚小小的红色宝石,点缀的恰到好处。圆润的眸子看人时,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玫瑰色的唇脂将两片薄唇浸染的鲜艳欲滴,像熟透的蜜桃一般,待人采摘。
记忆中那双纤纤玉手大方的露在外头,左手腕上戴着打磨得圆润的红玉珠串,衬得肌肤胜雪;头上插着镂空飞凤金步摇,大气婉约、雅意悠然。
皇后娘娘似乎知道齐嬷嬷在打量她,不加阻止,反而在齐嬷嬷收回目光的时候,才淡笑的问道:“这几年,辛苦你了。”
齐嬷嬷身躬了身子,两手垂于腹侧,恭敬的回道:“幸不辱命。”
“呵呵,嬷嬷这性子,过了这几年,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谨啊。”
皇后娘娘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辩不出真实的情绪。
齐嬷嬷心下微紧,脑子里不禁想着这一路从出了靳王府,再到宫门口,及至这会儿来到皇后娘娘面前,似乎,有些事儿,与她意想的不一样?
“为人奴婢,谨守本分,没能让娘娘失望,便是奴婢的幸事儿。”
齐嬷嬷越发的拘谨起来,再不得在靳王府的倨傲,自大,这会儿,后背都不自禁的开始见汗。
皇后娘娘说了两句,似乎觉得累了,挥手指着身边的大宫女,“齐嬷嬷劳苦功高,你去帮着安排一下。”
“是,娘娘。”大宫女福了一礼,便从堂上走了下来,及至来到齐嬷嬷的跟前,又小福一礼,笑道:“嬷嬷辛苦了,娘娘以往没少唠叨嬷嬷在娘娘身边时,得力又省心,让奴婢们好生羡慕,如今,嬷嬷既是能回来,以后,在娘娘身边伺候,还请嬷嬷多加提点才是。”
大丫头是皇后娘娘头四、五年新提上来的,与齐嬷嬷也打过交道,不过却没什么交情。
这个大丫头平时最会看皇后娘娘的脸色,从而揣测皇后娘娘的心思,这么多年,就这份本事儿,到也在皇后娘娘身边占稳了一等大宫女的位置。
甚至有些时候,连谢嬷嬷这般跟随皇后娘娘多年的老人,还要跟这个大丫头通融一番,帮着缓和缓和关系呢。
齐嬷嬷虽然离宫几年,有些事儿,有些人,未见得能记得住,不过该记的,她却不会忘。
尤其这会儿大丫头说话的口吻,完全是皇后娘娘一手调教出来的,听不出半分好歹来,就这分心机,便不容她小觑。
齐嬷嬷微侧了一步,让开了大丫头的礼,谦虚道:“姑娘谦虚了,娘娘一向慧眼,既然姑娘能在娘娘跟前伺候,自是有过人之处,以后,指不定还要请姑娘多加提点呢。”
谢嬷嬷觑着大丫头引着齐嬷嬷出了殿门,直接绕向小花园的方向,那边有一排倒座,娘娘院子里的小丫头们都住在那一片。
不过像她这种得了脸的老嬷嬷,自然有更好的住处。
“这个老货,出去了这么多年,到是把这性子磨的圆滑了。”
殿里还剩下的三个丫头,加上谢嬷嬷,都是皇后娘娘的心腹,所以,皇后娘娘也懒的装那股子贤惠大度的劲头,语气轻谩,眼神不屑。
谢嬷嬷垂首上前,及至皇后娘娘身前三步的距离,方才停下,微弯了身子,小声道:“娘娘,皇上那儿?”
皇后娘娘脸色一暗,有些事儿,的确比她想像的还要棘手。
太子这位子也不是坐了一年两年了,最近有些心浮气躁,而且,昭王的事儿和淳王的事儿,一时间有些让太子草木皆兵,总是颤颤惊惊的。
听说前朝这些日子,皇上对太子也是诸多不满,连带着在大臣面前竟然也像是忘了要给太子留一分脸面一般。
如此这些已经够让她操心的了,偏偏还出了齐嬷嬷的事儿。
靳王这么多年都没在皇上面前嘴碎过,这次,或许,她真是小看这位靳王妃了。
“可有收获?”
谢嬷嬷微抬了眸,心下清楚,皇后娘娘这话头是从哪儿来的,摇了摇头,语气到是有了十分的肯定,“娘娘,奴婢瞧着,靳王妃的心性,怕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这事儿,必不是靳王妃说出去的。”
“噢?”皇后娘娘对殷夕颜也就有那么一面的印象,还是赶在了过年的时候进宫朝贺,本来就人多,哪里有功夫把人拉到跟前细说,再细细的品这人的品性。
不过那会儿,她到是特意瞧了瞧,是个知道规矩的小丫头,不过却也看不出有什么心机,实在是年龄太小,虽说是一口诰命,可年岁太轻,夹在那些出了名的老油条之间,到显得越发的没有心机了。
这次谴谢嬷嬷去,便是以谢嬷嬷看人的本事儿,去好好品一品这位靳王妃,到底看看,这个弟媳,是不是她太过小觑了,若是真如此,怕是,她还真得用一番心思呢。
皇后娘娘抬眸审示着谢嬷嬷的脸色,能让她这般肯定的话语,难不成这靳王妃还真是个不懂事儿的?
谢嬷嬷自是知道皇后娘娘的意思,便浅笑着把在靳王府里说的话,细细的跟皇后娘娘学了一遍,末了,还笑道:“娘娘且想想,那靳王妃,但凡是个有心机的,还能在给了奴婢赏银之后,说出那样的话?且不说娘娘宫里的荣华富贵是多少人一辈子见不到的,就只说奴婢在娘娘跟前这份脸面,说句不中听的,那宰相门前的七品官,都未必有奴婢这份脸面大,奴婢就是再愚蠢,也断然不会放着现成的好处不要,去一个——”
谢嬷嬷抿着嘴角的笑意,话虽然没说全,可是谁都知道,那下面要说的是什么。
皇后笑睨着谢嬷嬷,她是相信谢嬷嬷的,尤其这一千两的银票晃在她眼前,眼里的笑意到是越发的真了。
她到不是贪这一千两的银子,只是想着这给银子的人,说的这话,做的这事儿,实在是让人想到了一个蠢字,“既是给你的东西,你便收着就是。”
皇后笑着把那张银票又递给了谢嬷嬷,她一个后宫的主子,一国之母,还能贪图这么点东西。
“我记得,敬国公府这位五姑娘,外祖母不是魏国公府那位精明剔透的老夫人吗?”
“可不正是吗,这话,奴婢想着,之所以传到皇上的耳朵里,怕就是因为这位五姑娘在娘家的时候,太过受宠。”
微顿了一下,谢嬷嬷又把这一路来自己思前想后,能想到的事儿,都联系到了一块,“娘娘可还记得,当初皇上下旨赐婚的时候,魏国公府的那位老夫人,还进宫来求过娘娘。”
皇后笑了,“你一说,我到是想起来了,可不是有这么回事儿吗,那会儿呀,我还只当是天要塌下来了呢——”
皇后就算是权大,可为了名声,像魏国公府老夫人这样的老人,也得敬着,捧着,轻易不能抹了脸面去。
太子还没有登基,魏国公府还有用得着的地方,她不可能为了一点点小事儿就把人给得罪了,虽说位高权重,可是下面的人用心办事儿,跟应付了事儿,得来的效果可是完全不同的。
齐皇后想着魏国公府两位老爷都是手握实权的武官,若是真被太子所用,不管是现在,亦或是将来,都是必不可少的助力。
当然,要是能把敬国公府那边也收进囊中,就更好了,敬国公府那位老太爷,实在是狡猾的紧,那位新任敬国公,她还有些看不上眼,听说外头现在传出来的名声也不大好,比起二房,三房可实实是差的太远了。
她这辈子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太子身边,连着她娘家的荣辱,也都系在了太子身上。
皇上不喜外戚专权,这些年,自打太子坐上了这个位子,她娘家就敛了锋芒,原本该兄弟们坐的位子,生生的让给了别人,为的,就是不想让外戚太过显眼,碍了皇上的眼。
昭王、淳王的外家,那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这些年,她虽然觉得有些对不住自己的娘家,可是一想到太子一但继了位,所有的荣华富贵,自然随之而来。
父亲说过,荣辱与共,忍一时有什么打紧,能换来荣德侯府的百年基业才算是真正的稳操胜券。
荣德,齐皇后一想到这两个字,皇上亲自题写的匾额,亲封的侯府,这两个字,就像是两个响当当的招牌一般,提醒着她,也提醒着齐氏一门,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压下心里的百转思绪,这会儿想着魏国公府的那位老夫人,再一想到嫁进靳王府的殷家五姑娘,皇后娘娘不禁慨叹道:“那位老夫人到是真真爱女之人,当初就差没说以命相胁了。”
谢嬷嬷也是叹息一声,像她们这样的人,在宫里看惯了世间繁华,也看惯了人情淡薄,能看到一位像魏国公府老夫人这样的人,别说是她,就是皇后娘娘,心里也是喜欢的。
别的且不说,魏国公府老夫人这样的性子,至少说明了一点,魏国公府这些人,怕是都重情义。
皇后娘娘最喜重情义之人,因为这样的人一但拉拢,便是主子的忠实跟随者,因为重情义,绝不会在任何关头遗弃他们追随的主子。
所以,那次,皇后娘娘也是格外开恩,非但没治魏国公老夫人闯殿之罪,还赐了坐,细细的安慰。
后来平凉侯府的老夫人过来,也跟着劝了两句,才把那事儿压了下来。
当天晚上,皇上就过了皇后宫里,提到了此事儿,皇后非但未加半句抱怨,还细心的与皇上分辨了一二,一边为魏国公府的老夫人开脱,一边分解着人家为什么不愿意把好好的孙女嫁进靳王府的因由。
虽说那些话在市井坊间有传,可是真正的内里如何,这个宫里最大的两位主子怕是最心知肚明。
齐皇后轻声笑道:“我记得,魏国公府爵位传随到长房,长房那位夫人,似乎,也是个有口无心的直性子。”
谢嬷嬷连连点头,“可不是吗,现今的魏国公夫人欧阳氏,出自延庆侯府,当初在娘家也有个厉害的名声,不过嫁了人,到是收敛了不少,只是这有口无心,到真真是对的上号,不过这位欧阳氏有一个优点,便是护着娘家,这些年,娘娘也知道,那延庆侯府差不多也算是入不敷出了吧,那延庆侯本就是个不着四六的,满脑子都在女人的裤腰带上打转,原配没了,娶了个续贤,听说,那位到是个有手段的,眼看着延庆侯府都要揭不开锅了,竟是生生的给先头那位留下来的世子娶了一房有银子的媳妇。”
“是敬国公府大房的姑娘吧。”
皇后娘娘这会儿或许是心情好,也或许是因为这个靳王妃,一下子把话匣子打开了,越说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