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报大王,车将军求见。”一名内侍低头步入殿内,躬身恭敬地道。
“叫他进来。”兰澧端坐于书案后,笔下未停,只口中淡淡吩咐道。
“是。”来很快退了下去。
少顷,便有一个中等身材的青年将军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到得近前,立即单膝跪下:“车彦拜见大王。”
即位伊始,兰澧便分封诸有功之臣。因为他是禅位登基,为稳定计,原士卿文武官职并未大动,车彦也只是被拜为偏将。虽然目前官位并不算高,但是明眼一见便知晓,此乃是王最倚重的近臣之一,将来必仕途坦荡,前途不可限量。
“起来吧。”将手中的笔放下,兰澧抬起头,右手拇指和食指搓住眉心,慢慢揉弄,脸上满是疲惫之色。
即位半个多月以来,兰澧整顿朝纲,铲除前朝留下的毒瘤奸佞,修改政令律法,忙得不可开交,每日夙兴夜寐,十分操劳。眉间眼角更是时常流露出一股疲倦神色。
车彦起身立于一侧,抬眼见他如此,不由拱手道:“大王请恕车彦多言……如此操劳下去,大王身体怕是吃不消。不若……”
“孤没事。”兰澧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时间太紧张了,孤不得不加快速度……”复又叹了一口气,似是想到了什么,眉心浮上一层阴云,不由坐那里怔怔出起神来。
“大王?”
“唔……”兰澧回过神来,皱了皱眉头,疲惫地抬下手道:“说吧,见孤有何事?”
“是。青衫派送信过来,岳殊已被他说服,愿意听从大王号令,辅佐大王,继续守卫敖虎关……相信再过不几日,他恭贺的表文便会送到笃城了。”
“好!”兰澧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轻舒了口气道:“呵……青衫,算是立了大功一件呵……”顿了一顿又突然开口问道:“青衫确是与那岳殊……”
车彦轻咳了一声道:“……正是。”
“呵……”兰澧笑了起来,慢慢,慢慢地点了点头。
“另,还有一事要禀报大王。”
“什么?”
“流珠已被丰邪抓走,救她不及,怕是……难逃此劫了。”
兰澧脸上的笑容敛了下去,一会儿方轻叹口气道:“……既如此,好好照顾她家中老母。”
“是。”
见兰澧不再做声,又闭上了眼睛,车彦便要躬身告退,却又被他出口喊住:“车彦,且随孤出去走走。”
“是。”车彦闻言,便立于一边,待兰澧自案后站起身出来,方才跟他身后走出大殿。
已是十一月的月末,饶是衡国地处南方,也已花残草凋,树木萧瑟,很有些冷意了。自勤文殿一路向青花苑踱去,沿途只有些长青乔木方有些绿意。这个时节,万木凋零,梅花未开,正是最萧条的时候。这样一路行来,令愈觉无趣。
“大王,车彦有一句话,不吐不快。”车彦长年跟随兰澧左右,两不仅仅是君臣,更有了些亲的意味,而且此时此地只有他们二一前一后慢慢踱着步,并未有随跟身边,所以车彦也便不打算再将想法压抑胸中。
“说罢。”兰澧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没有回头。
“车彦以为,大王不应将蔺泙无官无爵地置于身边,为视为倡优男宠之流……”
“说什么?!”兰澧勃然大怒,倏地住了步子回过头来,目光凌厉如同尖刺一般绵绵密密扎入车彦躯体之内,眨眼间便体无完肤。
“请大王息怒!”车彦猛地跪倒地,大声道:“车彦与蔺泙虽接触不多,但敬他的身手胆色乃是真正的勇士,因而窃以为大王不应如此对待于他。”说话间冷汗已经涔涔而下。
车彦根本没有想到,兰澧听闻此言居然会如此大怒,一时也有些措手不及,但既然已经开口,干脆将胸中所想一股脑儿道出:“蔺泙为虽冷淡,却是性情使然……此自大王离开笃城起便一直追随于大王身侧左右,立下大功。即便性子怪了些,大王也不该将其闲置于宫内,为流言蜚语所中伤……车彦以为,应多赏赐于他金银财物,美女田地,再予他一官半职,方是大王一向的纳贤之举,蔺泙此也必将对大王更加赤胆忠心。”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低着头跪地上的车彦依然没有听到头顶传来一丝半点的声音。一阵冷风吹过,黑色的王服下摆随风动了一动,随即便定格车彦的视线里,依然沉默如昔。
良久,似从虚空传来幽幽一叹,随即是兰澧极低的叹息声:“车彦,根本不知……泙儿他……曾留意观察过,他对财货金钱毫不看眼里,又曾使试探,他对美色亦无动于衷……就算是流言蜚语,即便入得他耳,又如何会放心上……说的那些,他是不会意的……”
“若他果真意那些身外之物倒也罢了……如今……唉……”
车彦有些不甚明白。蔺泙不爱财物美?倒也少见,不过大王后面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还有,如若蔺泙不爱这些,那他会喜爱些什么?
沉默良久,还是没敢再问出口。倒是听到那“泙儿”二字,车彦心中又抑制不住地升起怪异的感觉。随即想到蔺泙与公子泙同名,又想到大王与他之间的亲密关系倒也罢了,便也缄口不言。
“罢了,且起来吧。孤今日也累了,……”话还未说完,自不远处的青花苑方向陡然传来一阵吵嚷声,间或夹杂着大汉的怒吼,和猴子尖利的吱吱声。兰澧与车彦一怔,齐齐抬头望去。
便见一个虬髯大汉须发皆张,怒发冲冠,正挥舞着手足捉捕一只黑乎乎的猴儿,那小猴儿却左闪右躲,那的围攻下根本连根儿猴儿毛也没丢,反而瞅准空隙跳到那壮汉头上,拔下一把胡须,痛得那哇哇大叫,气急败坏。一一猴儿原地不停蹦跳追逐,看来十分可笑。
另有一矮壮武士有些无措地站旁边,劝解了几句,见那一一猴儿丝毫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只好束手无策地站那里,脸上满是无可奈何。
只有一个身量显然还未长成,虽然已渐趋修长,但仍然看起来有些嫌单薄的少年端坐于几步之外的木质小亭里,手里拈了什么,正细细摩挲。对着此间场景,既不开口解劝,也不出言呵斥,如同未见未闻,与之隔绝一般,卓然独立于这个世界之外。
这样的季节里,少年的身影显得格外萧瑟,还有些说不出的孤独意味。
兰澧的眼神投射到他身上之后,便再也挪不开视线。看着他微微垂下的脸,一颗心陡然疼痛起来。
须臾,似乎察觉到有盯视的目光,少年忽地抬起头来,凌厉的眼神瞬间扫向兰澧的方向,待到看清楚瞧着自己的是谁,脸上的神情明显怔了一下,随即柔和了下来,周身的萧瑟感倏忽消散,变得温暖起来。
周围似乎骤然安静下来,只有两隔着这短短的距离,眼光交缠,两两相望。
“吱——”蓦地,一声猴儿鸣声撕破了这番凝滞不动的空气,随即便是那粗豪壮汉的怒吼:“啊——这该死的猴子!还武士巾来!”说话间已经披头散发地朝着那蹿向小亭的猴儿扑去。
“吱吱——”猴儿似乎邀功一般,早几步攀上兰泙肩膀,尾巴得意洋洋地盘主的脖子上,猴儿手里还攥着一块刚刚自那头上扯下来的灰色武士巾,一张小小的猴儿脸上写满了“得瑟”二字,简直就是趾高气扬,就连一双看向那武士的猴儿眼里都满是嘲笑之色。
“这该死的——啊——”魁梧壮汉本能地去抓蹲兰泙肩上的小猴儿,却狼狈间被台阶绊了一下,收不住势子,庞大的身躯便如同山一般压向端坐于几后的兰泙。
“泙儿——”
“啊——”
“蔺兄弟——”
几声惊呼响起的同时,众只觉眼前一花,那原本是坐着的少年已眨眼间闪身到了几步开外,并将肩上的猴儿拽下来,捏住猴儿头重重地敲了几个爆栗。那猴儿惨吱一声,从主手中挣脱开来,跳到了几米外的一棵大树上,蹲坐枝头委委屈屈地瞅着兰泙。
似乎直到此刻,众方才听到几子被重物压倒的碎裂声,以及**撞到席面上的沉闷声响,还有那魁梧武士的闷哼声。
“啊,大,大王!”站旁边的矮壮武士盖力,刚要上前去搀起那倒霉的大汉,迎头视线中却撞入急急而来的兰澧,以及紧跟其后的车彦,不由大吃一惊,本能地单膝跪地,躬身便拜:“拜见大王!”
不知为何,自来到衡都笃城伊始,盖力对眼前这的敬畏之心便一日胜似一日。待到登基大典之后,兰澧正式成为衡国的一国之主,这种既敬且畏的心理更是他心中扎了根,根本不复如刚见之时,那种还存留了些许的自知遇之情。
“咳,咳……大王?”盖力语音的最后两个字钻入宫辖耳中,这狼狈大汉自尘埃废墟之中慌忙翻身爬起,灰头土脸的模样也自顾不上,只急忙拜身下去,大声道:“拜见大王!”
兰澧却理都不理,直直自二身前掠过,径直到得少年身前,一把握住他的手,急道:“泙儿,可有伤到?”
“没事。”兰泙反手握住他,紧紧攥住。
触手的冰凉让兰澧皱起眉头,不由责备道:“怎么又穿得这么单薄?”脸色随即沉了下来,微愠道:“派去给使唤的那几个侍女看来是不中用了,这样的天气居然不知给送过个手炉过来,再回去给挑几个来用可好……”
“……”兰泙没有应声,瞧着他的一双乌亮眼睛却越发漆黑,深不见底,如同有形般直直射入兰澧心底,似乎被他看透了什么一般,兰澧有些狼狈地住了话头。
“怎么,这回终于不再躲了么?”少顷,兰泙突然微微笑了起来,唇角微勾,一瞬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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