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体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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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岑路心底一声叹息,黎昼这下,学术生涯算是结束了。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满眼通红的青年人。黎昼的脊背像虾米一样缩起来,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水分,一下子老了十岁。

    岑路一边关上门一边怔怔地想,要是老头子还活着,大概会对这种结果很失望吧。好歹他还活到了知天命的年纪,黎昼则是连而立之年也没到便失去了学术信誉,再也没有了施展拳脚的机会。

    黎昼不是个好人,岑路一边往教学楼外走一边想,可是对数学的热爱,大抵,不全是假的。

    不知不觉间岑路发现自己走到了学校的布告栏跟前。

    牛皮纸色的背景版上还残留着白色纸张的痕迹,大概是因为早上事情出得紧急,校警在撕掉打印纸时动作急躁了些,也不知道那位张榜的学生到底跟黎昼有什么仇,贴得这么紧。

    岑路转念一想,不会是因为跟自己关系好所以这么恨黎昼吧。

    陡然间周浦深那张英俊却总是严肃的脸一下子充满了岑路的思绪,岑路一愣,接着被自己逗笑了:周少尉那么稳重的人,怎么可能做这么不着调的事情。

    再说了,他们刚认识不久,怎么就能这么厚脸皮地觉得自己和人家关系多好了?

    岑路自嘲地摇摇头,就算是梁浅这个成天没正形的,也没可能做这么蠢的事。他有些恼火又有些不自在,绕着布告栏一圈圈地走:如果这篇附了偷拍的的小作文真是为了自己,那可真是倒过来把自己害大发了!

    岑路转得有些头晕,刚准备在台阶上坐下,却陡然感觉到一道从背后而来的视线,他猛地一下回过头去,那人吓了一跳,猝不及防地就要逃。

    岑路在那一瞬间看见了那女孩子没来得及缩进灌木丛后面的半张脸,只觉得那面容有些熟悉,却不大能想得出来这位到底是何方神圣。他见她神色慌张得不正常,便打定主意这孩子大概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于是立马拔腿去追。

    女孩子似乎没太多要跑的意思,方才的躲藏也多半是被岑路惊吓到的缘故。岑教授那两条不常锻炼的腿没跑几步就在灌木丛后的长廊里追到了女学生。此处虽然邻近大门,却因为靠近角落,意外地没有多少人。木质的长廊远远地延伸出去,头顶上方的凉亭被蔷薇的藤蔓缠绕得几乎没有缝隙,几朵娇弱的白色蔷薇花崴颤颤地开在三月底的寒风中,大概只消一场春雨便会香消玉殒。

    岑路有些喘气:“你……你是不是……我微积分课上的学生……”

    女孩子看着大喘气的岑路,似乎想要伸手去扶他,却咬了咬嘴唇最终没动手:“是。”

    岑路一只手撑在墙壁上借力,直起身子:“我就直接问你了,你跟今天早上的骚动有没有关系?”

    女孩子似乎没料到他问得这么开门见山,一下子涨红了脸,岑路瞧着她红得能滴血的脸色,心中更确定了些,但也清楚此刻不能硬逼,得循循善诱地来。

    “这位同学,能不能跟岑老师说说,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岑路没评价她的行为是对是错,也没问为什么学生会违反规定在教学楼熄灯之后闯进来,只是声音柔和地问了一个问题。

    女孩子也没反驳,只是绞着两只白皙的手,低着头不敢看岑路:“岑老师不骂我?”

    岑路心道我想骂你啊我怎么就不想骂你了我恨不得骂死你呢。面上却竭力表现出友好,和颜悦色地继续道:“语言暴力解决不了问题,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然后抛出了最要命的问题:“你那里现在还有照片吗?”

    女学生看样子没刚才那么怕了,至少敢抬头看岑路的眼睛:“没了,那照片我打印了之后就删了,怕给岑老师惹麻烦。”

    岑路看了眼女孩子水汪汪的眼睛,瞧这不像是在说谎,暗自松了口气。

    那孩子继续无知无觉地说:“岑老师,这下你再也不用受黎昼的气了,以后微积分课上也能顺利些?”

    岑路不解,蹙起一边的眉毛:“你说什么,黎昼什么时候给我气受了?”

    女生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气愤起来,两只白皙柔软的手很不合适地握成了拳头,像是在往假想敌脸上挥:“岑老师你不知道,黎昼这个小人,一直在背后给你使绊子。在我们中间散布谣言说你是怪咖,上了你的课跟没上差不多,说你故意整我们才出那么不着调的卷子。还有,网上那个诋毁你的帖子,也是他……”

    岑路摸摸鼻子,其实黎昼说得也不完全错啦……比如上了他的课跟没上差不多之类的……可是瞟了一眼女孩子义愤填膺的脸,他决定还是把话咽回肚子里。

    对面的人瞪着圆圆的眼睛还在说:“那些蠢货……他们不来上你的课是他们的损失,只有我知道…岑老师你是多好的人,老师你也只有我……”

    岑路越听越不对味儿了,看着女孩子越说越激动的样子,一双杏眼里已经蓄满了眼泪。岑路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最不会对付的就是这些大小姐的眼泪,从前有女孩子拿着试卷在他面前一哭他就没辙,更别提这个孩子……

    岑路试着朝左边走了一步,果不其然,那女孩子的眼睛就跟长在他身上了似的,紧紧粘着寸步不离。岑教授将女孩的神态尽收眼底,接着几乎要无语问苍天,他岑路何德何能在不经意间就将少女芳心收进了囊中啊!

    还有,他要如何委婉地一边传达师生恋不可取的思想一边不让她发现自己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的事实。

    “小……”岑路想叫人家名字却实在想不起来,于是半路改口:“小姑娘,你还小,有很多事情你还不懂。不是所有事情都是非黑即白的,武断地将某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铺在光天化日之下,也不一定能解决问题。”他伸出一只手,很谨慎地拍了拍孩子的肩膀。

    陈菱霖的眼泪一下子就像决了堤的水,顺着眼睑一直淌到了下巴上。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听了岑路的话,也隐约感觉到自己大概是好心办了坏事,心里后悔万分。却又挣扎着想要在心上人面前保留最后一点尊严,抽抽噎噎地就是不让自己嚎啕大哭起来。

    岑路瞧着女孩子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更不敢再碰她,生怕她哭得更厉害:“算了算了,今天的事情我就当不知道,你也要记住,千万不能跟任何人说是你做的。”

    陈菱霖一边流眼泪一边点头。

    岑路干巴巴地点点头,摆了摆手意示对方早些回去吧。陈菱霖很温顺地转身离开,带着些小跟的皮鞋踩在春天落下的最后一点残叶上,发出一声一声清脆的响。

    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心碎的声音。

    突然,后面远远地传来岑路的声音,听不出太多的情绪,陈菱霖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担忧意味:“孩子,这两天就先别来学校了,记得,更不要来我课上。”

    陈菱霖闻言回头,男人长身玉立的身影却已经消失在了满架蔷薇下。

    第6章 章六 祸起

    接下来的几天里,关于数学系的流言蜚语就没断过。

    岑路一反常态,虽然拉不下老脸主动去打听,这两天都是伸长了耳朵听着学生与同事间的窃窃私语,生怕漏掉一点关于黎昼的后续消息。

    可惜谢星垂向来嘴巴很严,他手底下的人更是如此。于是同事之间流传的故事版本大多不太靠谱,甚至还有人说其实整件事情都是岑路设的局,他早看尾巴翘在天上的黎昼不顺眼了。

    岑路听到这种说法简直是哭笑不得,却也没那份心思去辟谣,他深知人言可畏,越解释便往往会被描得更黑,不如随时间流淌,让他们自己慢慢觉得没趣。

    岑路今日破天荒头一遭,提早到了课上,其实主要是因为他提心吊胆地想要确认那孩子有没有听他的话。岑路早早地就站在了讲台上,教室里的人便显得更少了。他环顾一圈,没有发现那女孩子的身影,暗暗松了口气,接着目光垂下,落在了坐在第一排的周浦深身上。

    他与平日里不同,没有坐在角落里反倒是大大方方地坐在了第一排中间,没有穿军装。岑路有意评判少尉的私服品味如何,于是多看了周浦深两眼。

    深蓝色的衬衫熨贴地包裹着那人健壮挺拔的上身,胸口的口袋里安置着一方整整齐齐的白色手帕。周浦深没在看他,睫毛又黑又长,垂下来盖住了眼睑,似乎正在聚精会神地盯着桌上。从讲台上看下去只能看见他带着腕表的手正在不慌不忙地写着什么,岑路眯了眯眼,猜测他是在复习上节课的内容。

    距离上课还有五分钟,岑路有些心痒痒,便在离周少尉不到一尺的距离里,光明正大地抽出了花名册偷看人家之前的成绩。却意外地很好,所有的作业都接近满分,至于那次被人骂惨了的期中考试,周浦深也做对了三道中其中两道题。

    岑路抬手用书遮住了花名册,不让少尉发现自己此刻的一点小心思。一边感叹看来前两年前线真是战事繁忙,这么聪明的人都没有时间来上大学。

    说实话,如果不是上了前线,以周浦深的身份,是断断没有机会在帝工大就读的。岑路与军方交情不浅,也自然清楚,被送去前线的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而周浦深对自己没有上过大学这件事似乎十分在意。岑路想着,要不找个什么时间给他单独开开小灶吧。

    思绪漂游间周浦深却突然抬起了头,看见岑路已经来了,便低头朝他微微示意。岑路还礼,却发现今日周浦深的神色有些不对,那双黑瞳中带着担忧之色,却又隐忍不发。

    岑路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上课铃便响起来了,于是只得作罢。

    周浦深看见那支在水杯里养着的黄玫瑰时,白皙的面庞上有些发红。

    他一手握住了卷成筒状的作业,将其捏得有些皱,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

    坐在办公桌后的岑路看见男人走进来,冲他笑了笑:“来了?我知道,现在是答疑时间。”

    岑路把他的台词给说完了,周浦深有些不知所措地搔搔后脑勺,心底却也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他今天没有押送岑教授的任务了,如果岑路赶他走他也不能留。

    现在看来,岑路并没有这个意思。

    岑路看着他心不在焉的样子,随着他的视线瞟见了放在窗台上的那支玫瑰花。经过了几天摆放,玫瑰已经不如周浦深刚刚带来时那般娇艳欲滴,灰败的深黄色慢慢蚕食着粉嫩的花瓣,使得整朵花都看起来有些萎靡不振。

    岑路笑笑,停下了手上的工作:“我这里没有花瓶,就用水杯代替了——你的花挺漂亮的,谢谢。”

    自己那点不能言明的小心思被人猜中,周浦深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那天来岑路办公室时他不敢光明正大地给他,于是便趁他不注意放在了打开的窗台上,原本想着要是被风刮下去就好了,岑路也不用知道。

    可是他还是知道了,而且还将它这样完好地养了许多天。

    周浦深尽力借助专业素养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从前在前线打仗时,消除自己的一切气息是家常便饭,如果他也像现在这幅心浮气躁的模样,早已经死了几百回了。

    周浦深在岑路面前坐下来,刻意回避了岑路刚才的话:“我想问问这题。”

    岑路自然是无法判断专业军官的呼吸频率的,闻言也忘了花的事情,只是认真地看了眼周浦深手里的题,接着若有所思地拿起粉笔,直接在身边黑板上开始演算起来。

    “这题的关键其实是找对梯度……”岑路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仿佛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一般,眼睛里闪着动人的光,周浦深望着他,只觉得自己不在他的眼里,甚至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毫无意义。

    世界上,就只有那一支粉笔,和一块黑板在他眼底,而已。岑路的大脑就仿佛是充满乐趣的伊甸园,他不需要任何外来的交流,他只需要自己,只需要一个给他与自己交流的契机。

    只是那道题很短,片刻后他便不得不再次回到这个肮脏满地的世界,面对别有用心的目光。周浦深黯淡了眼神,心底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不好意思岑教授,这道题太简单了,浪费你时间了吧。”

    在岑路的目光里周浦深咳了一声,改口:“哥。”

    岑路这才缓和了神色,装作长辈的模样说了句:“老弟,你这种想法是不可取的。题目没有高深不高深之说,只是我们在解决它时花费的时间长短不同。发现问题恰恰是最难的一步,你现在能有现成的题目做,其实是一种幸福。你不知道,到了科学研究的时候,发现有价值的问题才是最艰难的一步……”

    岑路其实平素不是个爱说教的人,只是这两年课教多了,再加之说到研究他就刹不住——职业病。岑路看见眼前人认真得近乎纯真无暇的眼神,连忙阻止了他就要去记笔记的手,心底破天荒地愧疚起来。

    自己在这里乱说什么废话呢!

    岑路一边在心里骂自己一边尴尬地问周浦深:“所以这题你明白了吗?”

    “啊,明白,哦不,没明白。”周浦深答得断断续续的。

    岑路:“……所以是明白了还是没明白。”

    那边这次倒是答得很果断:“没明白,不好意思哥。”

    “没关系。”岑路瞧着那人愧疚的眼神,为人师表的豪气顿生,心说我也是见了不少学生的你这种程度的我还摆平不了么,于是乎豪情万丈地擦黑板,接着又给周浦深细细讲了一遍题。

    周浦深纯洁的眼神望着他,眸子像星空下的黑曜石闪闪发光:“这次好像……明白一点了。”

    岑路心想你别装了你这种眼神我见多了就是不懂装懂。于是本着送佛送到西的悲壮情怀,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