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出魔入佛[下半部] 作者:柳明暗
第17节
除了刘家准备给净涪的云房之外,连五色鹿也有一个特别收拾过的云房,而且位置就在净涪云房的隔壁。
想也知道这该是刘家的人见五色鹿这段时间寸步不离地守在净涪闭关的静室外面而着意安排的。
五色鹿在刘乐安的带领下看过云房,没什么意见,直接就冲着刘乐安“呦”地叫得一声,算是道谢。
对五色鹿来说,如果不是和净涪待在一起,那在哪里住,住的是人类习惯的房间还是鹿类习惯的鹿栏,都没有区别,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可挑衅的。
五色鹿的标准,刘乐安是不知道的,而就算他知道,在净涪没有表态之前,他还真是不敢直接将五色鹿塞净涪的房间。
还是将五色鹿像招待人类客人一样招待,才最四平八稳,不容易出纰漏。
刘乐安将净涪和五色鹿安置之后,也不停留,直接就赶回了厅堂里,去找净行。
他是必得要说服净行的。
净涪察觉到刘乐安的脚步远去,没在那簇新的被褥中躺下,而是转出内室,在外间处的窗台边上坐下了。
净涪本尊原该是准备入定继续静悟的,谁承想他才刚坐下,便听得佛身在识海中说道:‘本尊,你回识海中静修吧,我来接管r_ou_身。’
佛身的想法,净涪本尊和魔身心里都清楚。
魔身嗤笑得一声,嘲讽也似地道:‘人家不是都不要你做的东西了吗?这又是怎么的?不服气,不顺心,非要那净行收下?’
三身一体,魔身嘲讽佛身,如何又不是在嘲讽他自己,嘲讽净涪本尊?
不过这会儿魔身直接就无视了这一点,将佛身和他、净涪本尊割裂了开去。
净涪本尊没理会他们之间的言语来往,真就应了佛身所请,遁入识海之中,双眼一闭,两膝一盘,便直接沉入了定境里。
因佛身这会儿还在识海世界中,没有真正的接掌r_ou_身,在净涪本尊沉入定境之后,他r_ou_身的双眼就垂了下来,呼吸绵绵若无,仿若沉睡。
佛身这会儿还真不急,他撩起眼皮看了魔身一眼,悠悠答道:‘他不要便就不要了,反正刘乐安只是跟我提了这么一个要求,而我答应了。那我将心灯做出来,交到他手上就是了结因果了,至于净行会不会收,收了会不会用,又或者是干脆给了别人,那也是他和他们刘家的事情,与我又何曾相干?’
说完,佛身收了满身佛光,一迈步出了识海世界,接掌r_ou_身。
佛身似乎从未想过,这盏或许会得到冷遇或者完全可被称作糟蹋的待遇的心灯,是他此生第一件亲手造就的佛宝。
他接掌过r_ou_身,都不需要再活动活动身体,便直接从他的随身褡裢中摸出一块非铜非铁的矿块。
这是一块琉名石心,是琉名石石矿的矿心,比铜厚,比铁沉,单只拿在手上,就有一种沉甸甸的厚重感。
琉名石心算是磨制佛灯的最最上等石材。以它为材质打磨出来的灯碗,不论灯碗中点燃的是什么火焰,灯碗里装的又都是什么灯油,待火焰燃起灯油之后,都不会在灯碗上留下痕迹。
换言之,它耐烧。
而除了耐烧这个优点之外,这琉名石心的重量也是一大亮点。因为它的重量不会太轻又不会太重,托在手上不会觉得太沉,同时也不会觉得轻飘飘的没有实质感。
因着琉名石心的这两大好处,又因佛门对佛灯的大量需求,这景浩界中近乎八成的琉名石矿都被收拢到了佛门名下,而琉名石心则更是专供天静寺和妙音、妙潭等六分寺使用,很少流落外间。
净涪身份特殊,这说罕见又不是太稀罕的琉名石心妙音寺还是会有一定量作为份例供给他的。
就是不会太多罢了。
但即便净涪手里的琉名石心数量也有限,拿一块出来给净行打磨一盏灯碗还是可以的。
佛身托着这块长长方方的琉名石心,仔细看得两眼,便将这块琉名石心放在了案桌上。然后他直接将手搭上了那块琉名石心。
是的,佛身完全没去找什么大锤、小锤、磨刀、刻刃什么的,直接就将双手搭上了那块琉名石心。
再然后,佛身甚至将眼睑垂了下来,挡去此世间透照入他瞳孔中的光线。
因是白天,且天气晴朗,阳光灿烂,是以即便佛身垂下了眼睑,他望见的还是一片薄薄的红,而不是夜间最常见的黑。
佛身彻底封闭眼觉,只以双手、心眼,触碰、观察和感知他手上的那一块琉名石心。
很快,一块和他手上的那一块琉名石心一般无二的琉名石心出现在了他的心底。与这一块琉名石心一同出现的,还有佛身构想成形的灯盏形状。
这一盏灯盏不过是最普通常见的上盘下座的油灯形状。
不过仔细看过去便能发现,净涪佛身所构想出来的这盏灯盏比之其他形状的油灯灯盏来要更显得厚重沉混。
佛身自己望了望那盏被他构想出来的灯盏,想了一下,心念一定,便有蚂蚁一般大小的文字鎏刻在灯盘内壁。
这是一篇经文,一篇《佛说阿弥陀经》。
有《佛说阿弥陀经》加持,即便这个灯盏还只是净涪佛身的一个构想,却也终于脱去了那最后的一丝虚幻感,仿佛真的有那么一盏油灯镇压此间。
佛身见此,也不禁在心下点了点头,终于满意了。
构想既定,便该开始动手了。
佛身心念一起,他的手指便开始在那块琉名石心中来回移动。
扣、挖、揉、搓、磨。
佛身明明已经封闭了眼觉,明明他手中的是一块琉名石心,明明他的手指乃至手掌都不见半点佛光、灵光闪耀,但那块琉名石心就像豆腐一样,任由佛身搓圆揉扁。
随着时间的流逝,灯盏的灯座、灯柱、灯盘,渐渐地有了形状。
佛身仍旧没去找刻刀,直接屈起手指,拿指尖的一点指甲在打磨得圆滑平整的灯盘中刻下经文。
佛说阿弥陀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只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僧千二百五十人俱,皆是大阿罗汉,众所知识:长老舍利弗、摩诃目犍连……
正是一部《佛说阿弥陀经》。
一部经文,佛身刻得很是认真,且并不仅仅只是留下经文,还在鎏刻经文的同时,将他自己对《佛说阿弥陀经》的体悟也给贯注了进入。
许是佛身鎏刻经文刻得太过专注认真,他竟没有发现,在他鎏刻经文,贯注他对《佛说阿弥陀经》的体悟的时候,他眉心印堂处一朵金婆罗花无风自摇。
这朵金婆罗花,正是被他特意遮掩过的眉心印记。
不仅仅是他,包括一直静修的净涪本尊和整理着各方消息的魔身眉心印堂处,也各有一朵银白、幽黑的婆罗花显现。
佛身仍在鎏刻《佛说阿弥陀经》经文,净涪本尊也正在识海中静悟,自然是不会察觉到这点异状,但魔身不一样。
魔身这会儿还是清醒着的,所以他很快就察觉到了自己眉心处浮现的异样。
他皱了皱眉头,一边抬起手去摸他自己的印堂眉心,一边往静坐在识海中央的净涪本尊望去。
摸到婆罗花印纹,又看到净涪本尊眉心处显露出的婆罗花,魔身竟也一时气闷,狠狠地瞪了那边厢还一无所觉的佛身。
但现下这个时候,佛身正在专心忙活,要魔身打扰他,将他从这种近乎回悟的状态中拖出来,魔身也做不到。
魔身闭了闭眼睛。
待他再睁开眼睛来的时候,魔身的心境已经彻底平静下来了。
他放下手上忙活的杂事儿,往后一靠,坐在随着他心意显化出来的暗黑皇座上,也沉入了定境之中。
一体的三身全都抓紧了这个突然出现的机会,尽全力参悟玄妙法理。
定中修持素来不知日月,定中所为也向来自然契合玄妙,所以等净涪佛身自那种玄妙境界中脱出的时候,天色已然昏暗,而他的身前,还摆放着一盏深灰的暗沉灯盏。
这就是完工了。
佛身看着这盏灯盏,一时也有些恍惚。
第461章 争与不争
也仅仅只是一个恍惚,佛身便从那种玄妙体悟的舒畅愉悦感觉中脱出,回过神来。
他看着面前的这盏灯盏,往识海中说道:‘还差了一点。’
差的是油灯的引线。
‘这引线该往净行那边找。’
毕竟这是给他的东西。而那净行的身上,也确实有适合搓制引线的东西。
净涪本尊也接道:‘他行皈依礼时脱下的落发确实很适合。’
至于油灯点燃时用上的灯油,那更简单,只需寻常佛灯用的灯油就可以了,不必另寻其他。
须知,佛前供奉佛灯素来便是要延请尊者睁眼,往此界投注目光的意思。而佛灯火光燃起,即是尊者睁眼之时。既佛前燃起的佛灯都用的灯油,如何这盏心灯就用不得了?
魔身只在一旁看着他们说话,自己并没有多说半句,只唇边带着点笑意看着他们两人你来我往地问答。
净涪本尊和佛身话语一停,齐齐往魔身那边望去。
本尊、佛身、魔身三身一体,他们之间完全没有秘密,一旦净涪本尊和佛身心中起念,即便魔身着意遮掩,也是拦不住他们的。
魔身只是象征性地拦了拦就放开手去,没再继续。但他很快抬手,在识海世界中、景浩界里,净涪本尊和佛身面前各自拖出一面光镜。
光镜镜面清光流转,却明明白白地倒映出了它们身前的影子,让净涪本尊和佛身清晰地看见他们眉心印堂处的那一朵或金色或银色的婆罗花印记。
这婆罗花乃是净涪取回第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时凭空出现在他面前的异花,这异花化入他们神魂,就在他们眉心印堂处留下一道婆罗花法印。当时净涪就已经抬手将其遮隐起来,没想到,这会儿它倒又破开了他们遮隐的手段,显化出来了。
不过想想方才他们所得的体悟,净涪本尊和佛身也就都不觉得意外了。
金婆罗花与《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道而来,想也是非同寻常,他实不必为此意外才是。
当然,净涪本尊和佛身甚至包括魔身在内,在自己身上出现这般不受他掌控的情况下还能保持平静,那也是因为他们能察觉到婆罗花的这次异动真不是别的什么人在他身上留下了手段,一切的缘由全都在他自己,与旁的人无尤。
在掌控自身r_ou_身乃至神魂方面,净涪还是有一点自信的。
净涪本尊和佛身各自扫得魔身一眼,齐齐若无其事地抬手在眉心处一抹,便又是层层叠叠的遮掩套在了眉心上,将那印堂处的婆罗花给遮挡起来。
魔身也不敢过份,他轻咳一声,收了面上笑意,摆出一副端正严肃的模样来扫了净涪本尊和佛身一眼,便闭着眼睛靠上了黑暗皇座高大宽敞的椅背上。
竟是直接入定去了。
佛身眯着眼睛看得魔身一眼,在心底给他记了一笔,便看了净涪本尊一眼,退回了识海世界中。
这便又是净涪本尊执掌r_ou_身了。
净涪转眼望了一眼外间,见天色熹微,月沉星隐,又是一天清晨。
他随手将身前的那盏心灯放入一个木匣子里,又将这木匣子推到一侧,才从随身的褡裢里取出了木鱼来,开始敲经做早课。
他隔壁的五色鹿仿佛能够听见从这布设了阵禁的云房中传出的木鱼声,也在刘家给它准备的云房中一声一声地鸣叫起来。
若是撤去净涪云房中的阵禁,且不去深究净涪与五色鹿这会儿各自都在默诵、朗诵的经文经义,单只听这两间邻近云房中传出来的木鱼声和鹿鸣声,还真能从这些响起的声音中听出些默契来。
但可惜,净涪此时敲的只是《佛说阿弥陀经》,而五色鹿鸣诵的,却又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
这根本就是天差地别的两部经文。
结束晚课的时候,净涪惯常地一转手腕,拿木鱼在空中挽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敲下最后的一个结音,而另一侧的五色鹿也是一声悠远长鸣,仿佛意犹未尽。
净涪没分出心神去注意那边厢的五色鹿,他收拾了这云房中归属于自己的东西,又动作随意地将那收着心灯的木匣子,便自撤去禁制,拉开门走了出去。
几乎是在净涪云房这边禁制消失的瞬间,五色鹿便猛地转身一迈步,连门都没拉开,直接跨过空间出现在云房外的长廊里,抬头直直地望向净涪云房的方向,见得从拉开的大门中走出来的净涪,五色鹿欢喜地长鸣一声,“呦。”
净涪来到它旁边,抬手拍了拍五色鹿的脑袋。
五色鹿顿了一顿,立时又是一声长鸣。
不仅仅是为了净涪与它的亲近,还因为净涪在这时候表露出来的意图。
他准备离开了。
刘家人对净涪的去意全无所觉,尤其是刘乐安,他此时还在昨日那厅堂里苦口婆心地和净行讲道理,想要说服净行,让他接纳净涪赠予他的佛宝。
但不论他好说歹说,净行也只梗着脖子不答应。
刘乐安气得不行,好几次都想要拂袖而去,但都被他按捺了下来。
净涪比丘早前已经说过了,这个小孙子不需要他点化。
不需要,不需要,不需要……
每次想到净涪比丘说起这个词语时候的表情眼神,刘乐安都不由得一次次地咀嚼着这个词语。而每咀嚼一次,他心中的怒火便降一分,直到他能牢牢地坐定在这厅堂里,在净行面前一遍又一遍地换着法子来劝说他。
刘乐安无法,最后心一定,也不再用对孩子的哄诱态度对待净行,他摆正脸色,第一次将净行当成年人一样,拿出平等真诚的态度来将这件事情的内里关窍一一与净行说了。
从他外出归来路上遇见净涪比丘开始到今日凌晨,他事无巨细地将这段时间以来刘家发生的一切事情跟净行和盘托出。
甚至不仅仅是这些事情,还包括了他刘家和静宇寺诸位大和尚的心思谋算、得失利弊,一并全都说了。
净行听得目瞪口呆。
但刘乐安没理会他,只承着他自己的话头一路往下述说,也不计较净行到底听得明不明白。
听到最后,净行整个脑袋都是木的。
他愣愣怔怔地坐在椅子上,两眼呆滞地望着前方。
刘乐安说完,旋身坐在椅子上,抬手就端起那盏凉透了的茶水,都顾不上旁的,直接就灌入口中,舒缓喉咙的不适。
茶水很凉,失了味道不说,还不利于养身,但刘乐安全不理会,甚至都没招人来给他换一壶热茶,又自抬手从茶壶中倒出一杯冷茶来,继续往口里倒。
一杯接一杯的,刘乐安足足往肚子里倒了三杯冷茶。
他抖了抖身体,终于觉得熬夜不眠的自己脑筋彻底清醒过来了,才从袖袋里摸出一个铃铛来摇了摇。
铃铛的声音传出须臾,外间便有管家躬身走了进来,唤道:“老爷?”
刘乐安吩咐下去,“去取了醒神香来给我点上,再给我煮一壶青叶茶来。”
管家应声下去了,很快便又领了人过来一通收拾,等刘乐安点头了,才又带着人退了下去。
刘乐安捧着青叶茶也不喝,只轻嗅着茶盏中透出的茶香。
青叶茶的茶香混着角落里飘来的醒神香,特别的让人ji,ng神勃发。
是以当净行回过神来再去看刘乐安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一个神采奕奕完全看不出熬了一整夜又劳心费神的耄耋老人。
他顿了一顿,虽面色愧疚,但还是坚持说道:“祖父,不可以的,我不能,不能接受……”
刘乐安也不生气,他只问道:“净行,你已经出家,真说起来,其实也算不得刘家人了。我不该拿刘家的得失利弊来试图劝说你。你也将这些都忘了吧,这毕竟就只是我的一点异想而已。”
说是这样说,但刘乐安也知道,既然那些话他都已经在净行面前明说了,净行即便不会为此就对他对刘家多有退让,但必定会在他心上留下些痕迹,至于能让净行退让几何,就还得看他们刘家,看情况。
他暂且将这件事按下,端正脸色沉着声音问他道:“我也不提什么利弊得失,只问你一句,你老实答来。”
净行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刘乐安问道:“净涪比丘得世尊青眼,有大智慧大悟性大毅力,欲踏遍各方搜寻《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以因果、因缘锤炼心性,你羡慕他么?”
净行听着,明明还在愣怔却也不由自主地点头。
刘乐安又问道:“比丘得世尊亲授《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是他机缘,但若他不接受不珍惜,还只在妙音寺中静修,《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真的就会凭空出现在他面前么?”
净行摇头。
他仿佛明白了刘乐安要说什么,但又似乎还是糊涂,只能抬眼直直地盯视着刘乐安,他的祖父。
刘乐安再问,“若世尊不是只看重净涪比丘,不是只授予他《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还有别的沙弥比丘得世尊看重,也授予他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当《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同时出现在净涪比丘和另一个沙弥或是比丘面前,你说他是会争还是不争?”
第462章 交托心灯
净行一时哑口。
刘乐安还问,“若你就是那另外的得世尊看重的沙弥,若就是你和净涪比丘站到了同一片贝叶面前,面对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你是争还是不争?”
净行还是无言。
刘乐安直直地望着他,眼神如刀,声如洪钟,“道途之争,只在一线。”
“一线机缘,便会是身死和成道的区别,你着意退却这份机缘,如何知晓来日不会就是葬送你道途的因由?”
净行沉默。
刘乐安长呼一口气,放缓了声音道:“老夫仅是一介凡夫,也曾听闻一句话。”“修行,当持如覆薄冰心,行勇猛ji,ng进道。”
“你一个入了佛门的沙弥,真的也不曾听说过?”
净行仍只保持着沉默,没说话。
但刘乐安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这个小孙儿的眼底已经升起了挣扎。
他动摇了。
刘乐安心下轻轻吐了一口气,但面上却无甚表示,也只安静地坐在那里等着。
等净行自己想明白,等他做出决定。
是继续拒绝,还是选择接受,都只看他自己。
时间流逝,刘乐安还没等到净行的决定,先等到了外间守着的管家来报,“老爷,净涪比丘过来了。”
刘乐安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急道:“快请他进来。”
管家出去没多久,净涪便领着五色鹿踏入了这个厅堂。
他入得厅堂的时候,刘乐安和净行已经站起来等着他了。
净涪扫了一眼眼底缠绕着迟疑不决的净行,便垂了眼睑,双掌一合,与两人见礼。
五色鹿跟着他动作。
见过礼后,刘乐安请净涪在左侧的位置上坐了,又亲自给他倒了管家新送上来的茶水,问道:“比丘这会儿怎么过来了?”
净行坐在刘乐安下首,没说话,只定睛看着净涪。
仔细看的话,其实还是很容易发现净行这沙弥看着净涪的异样。
比起昨日来,此时净行的眼神中多上了些许观察和权衡。
净涪不在意,五色鹿却也将目光往净行身上转过一圈。但也仅仅只是一圈,一圈过后,五色鹿便收回它的目光,不再看净行了。
毕竟没有恶意。
净涪没在意五色鹿的小动作,他自伸手从他的随身褡裢中摸出一个木匣子来递给刘乐安。
刘乐安双掌一合,躬身向净涪拜得一拜,才双手接过那个木匣子。
他能猜到这木匣子里装的是什么,也约莫能从净涪的动作中猜到他的去意,但既然净涪已经将成品交付给他,就意味着他留不下这位比丘。
刘乐安心下叹气,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垂着眼睑打开了木匣子。
木匣子里头,静静地安放着一盏深灰的暗沉灯盏。
这灯盏的模样不过是最简单的上盘下座式样,通身没有花样纹饰,仅在灯盘内壁发现一篇《佛说阿弥陀经》,可谓是简朴至极。但就是这样简朴的一盏灯盏,却愣就是让刘乐安挪不开眼睛去。
刘乐安只是在家的凡俗居士,没有什么神通,也没有修为,根本看不出这盏灯盏的神异之处,但他看着这一盏灯盏,就是觉得心炫神迷。
他双手紧抱着打开的木匣子,目光凝滞,久久没有动静,净行在一旁看着,心头竟也难得的有些发痒,他忍了又忍,都没按捺住心头陌生的蠢动,最后一咬牙,没看任何人,猛地一探头就往木匣子看去。
身前忽然就多出了一个人头,刘乐安却犹未回神,好半响后,他才转身将怀中的木匣子放到案桌上,极缓慢极缓慢地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木匣子里头的灯盏捧了出来。
这灯盏触手生温,更有一股清凉的气流不知从何处而起,缓慢而平静地流淌过他的脑袋,安抚他的灵魂。
绝非凡物。
刘乐安一手紧紧抓住灯柱,一手稳稳托着灯座,半天没有动静。
净行在一旁看着那盏被刘乐安小心护住的灯盏,心中第一次涌上强烈的渴望,更有一个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催促他。
净行清醒过来,猛地急退几步,倒退回他自己的位置上,眼睛闭得死紧。
他胸膛急促起伏,却伸出颤抖的手从手腕上 下佛珠,胡乱地捻定一颗佛珠拨动,口中更是不住地念叨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看得出来,他正在为自己胸腔中激涌的情绪而震惊慌乱,也在极力地平复自己的心境。
可惜,效用寥寥。
净涪静静地望着净行,轻轻一垂眼睑,掩去视线。
净行此时的心境,净涪也曾经有过,不止一次。
前世有,今生也有。
前世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是他踏入无边暗土世界,真正看见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的那一刻;而今生第一次出现,则就在他拿到那一片贝叶,踏入那不知名的空间的一瞬间。
因净涪经历过,所以他深知,这样的心境波动不是外人作为,而是他自己在触碰到关乎自己道途的灵机的那一瞬间源自冥冥的感应。
这是灵感。
是自身道途与灵机的自然感应。
若这一线灵机被错过,确实并不真就是自身道途断毁,但起码也会是平生波折。看来,他还真的就是净行的一线机缘……
佛身在识海世界中轻笑一声,道:‘因缘造化,莫不如是,无需惊讶。’
魔身也是嗤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看看此时甚至是未来的局势,大到佛门这边就有天静寺和妙音寺之间的争持、恒真僧人和李诚之间的较量,小到净行自己身边,静宇寺和刘家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微妙……’
他瞥得外间的净行一眼,‘以他这修行速度,谁能保证可以有足够的时间给他?谁又能保证一切都平平稳稳的?’
‘刘乐安虽是凡俗,但他的话哪儿又错了?道途之争,本就只在一线。若这一线机缘被他自己放弃,那结果会如何,自然也该由他自己承担。’
佛身听得,垂眸合掌,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佛身和魔身之间的你来我往,净涪本尊也只听着,并无言语。等过得半日时间,刘乐安和净行渐渐将心绪平复下来,他才屈指一敲椅上扶手。
“笃。”
清亮的敲击声将那一老一小的注意力彻底拉回了净涪这边。
见刘乐安和净行齐齐向他望来,净涪又自敲了一下扶手。
“笃?”
刘檀越,这就是我应你要求所给出的佛宝,可还满意?
刘乐安听得,连忙点头道,“满意满意,多谢净涪比丘。”
他边说话,边又合掌弯身和净涪拜了一拜,但他还没站直身体,便迟疑着开口道:“敢问比丘,这盏灯盏,是不是缺了……”灯芯?
刘乐安虽只得半句话,但看见这灯盏的厅堂里的剩余一人一鹿也都转头往净涪看来。
净涪颌首,却是又屈指一敲扶手。
“笃。”
是。但这盏心灯的灯芯最好由灯主的头发搓制,这些东西我手上没有,就只能先交付给檀越,待檀越确定了灯主后,再由灯主自己搓制便可。
刘乐安听着这话,按捺着没有去看净行,连忙点头应了,才又问道:“那么,比丘,这心灯的灯油?”
净涪再敲扶手。
“笃。”
寻常的佛灯灯油就可。
灯主的头发和寻常的佛灯灯油,这都是易得的东西,并不如何罕见,要补全很简单。但这样一来,这盏心灯也容易易主……
尤其是静宇寺那边,他们真想要,他刘家拦不下。
刘乐安在心里一琢磨,壮着胆子和净涪开口道:“不知比丘可有在……”
纵然再艰难,刘乐安在一个停顿之后,还是将话完整地说了出口。但说是说了,却说得有些含糊。
“在这心灯上添加禁制?”
不过即便刘乐安说得很含糊,净涪和五色鹿都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甚至连净行在片刻之后,也大概明白了刘乐安所提的禁制到底都会是哪个方面的禁制。虽然在场的人都不在意,但净行的脸还是一点点地涨得通红。
净涪摇头,屈指再在扶手上一敲。
“笃。”
南无阿弥陀佛,此灯的去处自有缘法,檀越无须担心。
听净涪这么一说,刘乐安脸色不变,却也不知自己的心到底是提起来了还是彻底放下了。
缘法自来莫测,谁又知道这灯到底会和他们刘家的人有缘,还是和静宇寺有缘?
但想是这样想,刘乐安却不能开口,他只能笑着合掌,又一次谢过净涪。
既然交托了这盏心灯,了却了他与刘家因那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结下的因果,净涪便想要离开了。
他也真的和刘乐安这么交代了。
刘乐安很不舍,也真的很希望净涪能为他们刘家出面与静宇寺稍稍交代一番,不,甚至不需要他说些什么,只要净涪他从刘家出去后,上静宇寺一趟就好了。
但他头脑还很清明,什么话都没说,只问净涪:“比丘又要上路?可需要我们替您准备些物什?”
第463章 心灯归属
净涪看得他一眼,才摇了摇头,合掌垂首,作低唱佛号状。
这一眼清朗且平静,但刘乐安却只觉得那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太凉太透,凉得他从r_ou_身到心神都是一个激灵。
他立刻站直身体,合掌恭敬无声一拜。
净行虽就站在刘乐安的身侧,却没有那份体会。他见刘乐安一时沉默,愣了一下,竟也上前踏出一步,合掌与净涪躬身一礼,问道:“这里和我修行的静宇寺距离不远,不知道比丘……你会不会过去一趟?”
刘乐安听得净行这样胆大的问话,全顾不上别的,小心地从眼角里瞥出余光,打量着净涪的面色。
然则净涪表情、气息却都还是平静,他似乎没觉得净行的这个问题都有着什么样的意图,既然听见了,便也思考过,然后拿定主意。
他迎着净行的目光,略带歉意地摇摇头。
净行确也没有其他的心思,他只是想起了往日里诸位师兄弟在寺中提到这位比丘时的敬慕,便单纯地起意要请净涪一请而已。现在净涪拒绝,他顶多也就为寺里的师兄弟叹息一声,便也就撒开手去了。
刘乐安此时如何还不明白,他会与净行在这位比丘面前得到截然不同的两种待遇,其实根本还在于他的心念不纯。
厅堂里的这一祖一孙俱是沉默,净涪也不急于这么一时,就等了半响。
见得刘乐安收拾了心神,他便看了刘乐安一眼,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与他一般动作的,还有他身侧的五色鹿。
刘乐安了然,也自在椅上站起,面露不舍,却还是示意净行先收起那只装着心灯的木匣子,与净涪说道,“老夫送一送比丘吧。”
净涪合十一礼,抬脚便走。
刘乐安连忙跟上,在净涪身侧作陪。同样跟上的,还有五色鹿和净行。甚至到得他们出了厅堂,得了刘乐安眼神示意转身安排人去请刘家众人的管家也成功地赶在刘乐安和净涪到达大门之前将刘家一众主人都请到了庄园院门前。
刘家众人从没想过净涪这么快就起了去意,但因他们早有心理准备,倒也不是赶得太急。
净涪见得众人来送,面上也无甚意外,只带上一丝笑容,与刘家一众人等合掌见礼。
刘家老太爷和刘家太夫人相互搀扶着上前,走到净涪身前,合掌恭敬而拜,却没有询问净涪离去的原因,而只是给净涪祈福,道:“余夫妇祝愿比丘一路得偿所愿,早成正果,南无阿弥陀佛。”
刘家众人合掌躬身而拜,齐称道:“吾等祝愿比丘一路得偿所愿,早成正果,南无阿弥陀佛。”
净行似乎也被众人感染,亦是合掌躬身一拜,也道:“小僧祝愿比丘一路得偿所愿,早成正果,南无阿弥陀佛。”
不论此等人早前心思是异是拙,这一刻,他们却都真挚而虔诚,让人侧目。
魔身在识海世界中往这边看得一眼,也是沉默。
佛身自摇头笑道:‘不管出现了多少次,每每看见也都还会觉得神奇。’
如何不神奇呢?
明明都是一颗心,却既可至纯至善,亦可至恶至毒,而除了这两种极端之外,它们甚至还会出现亦善亦恶的混沌状态……
神奇至极,也……
好玩至极。
净涪本尊合掌回了深深一礼,便转身,领着五色鹿在刘家一众人等的目光中一步步不疾不徐地走向村外。
直到净涪和五色鹿的身影彻底消失,刘乐安才一扬手,道:“都散了吧。”
刘家众人很快散去,唯独净行顿了顿,跟在刘乐安的身后,一路去了佛堂。
刘家留意着刘乐安和净行去处的众人或对视一眼,或暗自皱眉,或转头就走,又是一浪汹涌潮汐。
刘家这边的事情,净涪没再特意留心过,只是在某一日,佛身察觉到了那盏心灯被人燃起,火光温暖清净,一如他当日造就这一间佛宝之前所预想的那样。
‘所以,净行还是拿了那盏心灯。’
魔身很随意地点头,‘是他。’
佛身却又发出了一个隐现好奇的单音节:‘哦?’
这就是要了解了解这事情大体过程的意思了。
魔身看了他一眼,大发慈悲地答道:‘当日我们离开之后,刘乐安将他带去了佛堂,不过那次净行那沙弥也还没有答案,刘乐安便让他将心灯带了回去,至于他是真会将你那心灯收下还是给了静宇寺,他都不过问了。刘家也不会再管,只让他自己决定。’
说是他不过问,说是刘家不会再管,其实不过就是刘乐安以退为进的手段而已。
谁还像净行那沙弥么,竟都没有看透?
不过刘乐安说了这话以后,还真的就再不管了。态度摆得光明正大,静宇寺那边便是看出来,也没话可说。
不过静宇寺那边应该就只看出了这一点,只以为刘家这是要和静宇寺修补他们之间的缝隙,却忽视了另一个变化。
刘家摆出这种态度之后,他家与净行之间的关系比之早前更加亲近了。
在这之前,刘家确实不曾亏待过净行,但刘家对净行的支持也只是寻常,并没有特殊对待。可这次之后,刘家却分明已经在着意拉拢净行了。
刘乐安不愧是久在宦海沉浮一直屹立不倒的人物,他对局势的把控、静宇寺的态度、刘家的进退乃至对净行的了解,都已经做到了极致。
他不曾着意在净行与静宇寺之间挑衅,却让刘家在净行的眼中占定了一个极为特殊的位置。但凡净行修行有成,他们刘家无论如何也能从净行那里分得几分庇护。至于静宇寺与净行……
只要静宇寺没耽误到净行的修行,他看样子是不会多做什么的。
不过敢就这样将赌注押在净行身上,刘乐安看样子对净行的前程很有信心啊。
魔身这般想着,忽然心念一动。
他要不要……在里头搅和一手?
但很快他就将这种心念彻底斩去,没让它留下半点痕迹。
佛身随意地看得魔身一眼,却没说什么,只是一个点头,又问道:‘接下来?’
‘接下来,’魔身兴致缺缺,但还是与佛身说道,‘接下来这沙弥将自己和你那心灯关在静室里,什么也没做,就这样盯着看着看了一天一夜。’
佛身笑了一下,再开口时话音中就带着些许笑意,‘然后?’
‘然后么?’魔身撩起眼皮往他的方向扫得一眼,话语间也平复了下来,‘然后就是这沙弥想通了,他取出了他当年皈依礼时收藏着的头发,亲手将它们搓制成芯,燃起了灯火。’
说到这里,魔身也仿似回想起了当时净行将他自己搓制成的发芯放入灯盘中,又倒入灯油,却发现那由他头发搓制成的灯芯根本不吸油时的苦恼表情。
‘哈哈哈……’魔身大笑道,‘你知道他当时想的是什么吗?’
佛身也笑了一下,答道:‘他在想,他手上的那些头发能够支撑他点燃这盏心灯多久。’
魔身笑意未减,‘他居然在发愁,要是他手上的头发都被烧光了,他该拿什么来搓制灯芯!’
佛身也笑,并没有说话。
事实上,这些事情根本就不需要担心,那盏心灯燃起,并不会将灯芯烧尽。那灯火燃烧的,只是灯油而已。
不过这些其实也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佛身知道魔身此时笑的根本不是净行那个沙弥,而是他。
魔身是在笑他制作的第一件佛宝居然被人如此低看,偏生他还不能将那盏心灯从净行手上收回。
等到魔身笑完之后,佛身才问他道:‘静宇寺那边呢?’
佛身完全不需要去询问魔身当时净行的心态和决定,因为他知道,单只净行燃起那盏灯的时候,他的心便定了。
净行的心定了,旁人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就很难再动摇得了他。
所以他问的,只是静宇寺那边。
算算时日,净行应该已经带着那盏灯和刘乐安给静宇寺的回信回归静宇寺了。
魔身道:‘静宇寺那边没什么话说。’
静宇寺?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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