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身子都挤进来后,人影迅速关上门,似乎是怕门外呼啸的风声惊着屋里熟睡的小家伙。想要掸掉身上的雪,可是雪太大,留在身上的都已经积成了雪块。没办法,他在屋里跳了两跳,总算是清了个大概。雪落在干燥的屋内,发出轻微的“噗簌簌”的落地声,不足以将孩子吵醒。四岁的孩子觉都很深,没那么容易被惊醒。
“怎么样了?”女人焦急的问道。
“嘘—”人影赶紧比出一根食指放在嘴上。这样的手势似乎倒是世界通用的。刚才掸雪的时候他就注意到,炕上的小家伙想要翻身,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吵醒了。没有回答女人的问题,人影向床边走去,经过被他带起的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烛火,也照出了那张坚毅且温柔的脸庞。
标准的国字脸,棱角分明,五官立体,有着与大多数农村人不同的白皙皮肤,但长年的风吹日晒,也免不了留下道道岁月的痕迹。下巴靠左的地方有一道深深的伤疤,是小时候淘气,和朋友们一起进山玩的时候留下的。但小小的瑕疵并不影响他俊朗的面容,也许是遗传老爷子曾经的经历,这张脸时刻都英气逼人,透着坚强与阳光。
走到床前,男人伸出手想要抚摸孩子圆润的小脸,犹豫了一下却终是作罢。
“我现在在碰他,是不是就有点不合适了”
没有回头,看不见表情,身后的女人却能读懂他的悲怆。
走上前来轻抚他的双肩,“已经这样了,还说啥合不合适啊”
“是啊”,男人应承了一声,却终是没有再伸手。老头儿当初走的时候多少还能再抚弄一次孩子的头,而他这个大活人却似乎在也做不到了。
苦笑一声,男人站起身回过头来,温柔地看着女人,
“以后这些日子就靠你了,等我回来”
深情且不舍,却拦不住早已下定的决心。女人当然明白此刻的男人已不可能再回心转意。这个她发誓要钟爱一生的男人无论对错,她都愿意支持他的一切决定,只是真到分别时,心中的万千不舍却怎么都表达不出来。
“嗯…”女人憋出了这一个字就开始哽咽,连诸如“照顾好自己”“早点回来”之类的话都已经说不出来了。断线的泪珠砸在了地上,也砸碎了男人的心。相濡与沫近十年,他又怎会真的舍得。平凡的生活造就了这般单纯的爱情,比起几十年间尔虞我诈的虚妄婚姻,一顿酒,几句祝福的平凡婚姻往往能收获更大的幸福。
时间早已来到深夜,真正的离别还没到来,此时女人依偎在男人的怀中,享受这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再见的最后温存。没有浪漫的吻别,也没有疯狂的放纵,只有两个人,两颗心的紧紧相依。而在炕上熟睡的小家伙已经被两人从眼中抹去,只有轻微的鼾声表现出他还存在于故事的画面里。
屋外依旧狂风大作,没有丝毫要减弱的架势,但至少在这个平凡小村庄的西边,在那个孤独的角落里,没有人打扰的小世界中,一份名为爱的热烈情绪正扩散开来,让整个小屋都变得暖烘烘的。就连只是作为背景出现的小家伙嘴角也漏出了一丝不可察觉的微笑,偷着一丝狡黠,还有一丝幸福……
欢乐与离别总是相生相伴的。纵有千般不舍,万缕柔情,该来的离别也总会在悄然间来临。
最后轻嗅了一下怀中女人的发丝,并不像城里女人那般透着幽香,反倒是又浓重的油烟味,混着房子里燃烧着的劣质蜡烛发出的呛鼻气味,令人问着生厌。但此时此刻,男人早已顾不了那么多,他知道,温存的终焉即将来临,自己已必须抓紧离开,否则难保不会因为一时的心软与不舍而前功尽弃。
对他而言,那弥漫在发梢的刺鼻气味便是此时这世上最勾人心魄的美妙味道。但常年培养的强大内心终是让他抵住了诱惑,温柔地抚过怀中人儿的肩头,男人终是放开了手。
“娟儿,我……”
话未说完,被他放开的女人又再度紧紧抱住了他。女人比他要明理些,也清楚男人下这个决定是花费了多大的力气,经历了多少内心的折磨才终于敲定了今晚的计划。这种时候她是断不能阻拦的,但心中的不舍一时间占据了心灵,引得身子就不自觉地扑了过去。
“好了,听话”男人再度开口,只是这次,他不再是温柔地松开怀里的人儿,却是略显粗暴地将其推开。他也很清出,自己所规划的未来差点儿就断送在女人温柔的一抱中了。心意已决,再容不得回头,他便狠下心来,终是选择了放手。
女人不再言语,眼中的泪滴却是止不住地滴落在地上,滴进了男人的心,滴出了一片汪洋。男人的鼻头也有些发酸,却终是止住了内心情感的迸发,坚守住了心中的信念。
决然地转身,男人大步先前,拉开了房内。呜呜的风声再次窜进屋内人的耳朵里,伴随着几片失去方向飘零进来的雪花。
“娟儿,等我,带着虎头,等……”最后一个字没能让人听清,一阵惊雷声骤然响起。雪天遇雷却是十分罕见,似乎在预示着未来的惊变。
然而这一声雷,却让床头的小家伙有了些反应,翻了个身。这一下可着实让两个大人吓得不轻,女人急忙回身,男人则是慌忙地从打开的一条门缝中钻了出去。这一下,便让两人再也难以用言语道别了。
苦笑着回头,男人最后深情地看了这件他度过了32年时光的小屋,蓦然跪下,重重地磕下了三个响头,向已经辞世的老父,向为自己遮风挡雨的旧屋,向屋内默然流泪的女人,向那个活泼可爱的小虎头。只是磕在雪上,根本听不到半点声响,只有男人自己知道使了多大劲儿,大到积雪扑满了他那张英气逼人的脸,大到足以让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又悄悄流回肚子里……
站直了身子,男人终于转身离开,和来时一样,踩着雪,逆风而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同样没有惊扰到村里的人们,此时的李王庄早已进入了梦乡,就更不会有人在意窗外有谁经过了。但留在屋内的女人却是听得真真切切,那断断续续的脚步声,就像是自己手中拿来缝缝补补的绣花针,一下一下,扎进了自己的心里,扎得极深,极疼。
终于,屋外再也听不到那熟悉的脚步声了,女人也终是止住了泪流。回过头看着尚在打鼾的小虎头,女人露出了和男人一样的苦笑,边笑着边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的小脑袋。“没想到,最后居然是你这个小家伙把自己的亲爹给赶出去了。”一下一下地爱抚着,极尽温柔。
屋内依旧是爱满人间,屋外的风雪却是更大了,吹乱了大地,也吹散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