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又伦有些诧异,但压下心思与李康说话,道:“还未请教朴公,您今天在廷议上的改革刑审制度的疏奏,是怎么想到的?”
今天李康提交疏奏,因死刑的严酷与不可逆,为了不至于冤枉一人,也不放纵一人,建议:在州县初审时,地方上的长、贤者,都可到庭观审;(公开审理)
知府、按察使、都督三部复审,须延请至少十名本地名望到庭观审,其可对庭审发表一定意见。(陪审团)
刑部、御史台、大理寺复核,也一定要多方征询意见,甚至可以形成驿报,通传地方,广纳言论,有疑义者可发还重审。(公示)
另外,监察御史代表天子,巡视地方,一定要重视刑案诉状,有疑义者可先行糊名,不呈报陛下御览,并督查案件审理。(检察官)
李康捋着他的美须,迈着小方步,悠然道:“高人提点,灵光一闪矣。”他是绝对不会说自己昨晚和幕僚苦思冥想了一个晚上的。
王又伦看同僚眼眶下两个青眼轮,知道李康私下用功,倒不好细问“高人”是谁。不管是哪个朝臣,想在朝堂站稳脚跟都不容易。光靠谄媚博恩宠就成了被唾弃的佞臣了,且天授帝这个人向来看不起没本事的。所以大家都会有一把两把的刷子的。
李康端了一会儿架子,等半天没等到王又伦问,自己忍不住小声说:“正论,得佳甥如此,你有幸啊……”
李康这个人性子直,轻易不夸人,真夸了,就一定是有本事的。
可我哪个外甥这么好啊?得你一顿夸。王又伦老妻谢望的娘家青阳候谢府,虽说男丁不旺,可出嫁女所生的别姓外甥好几个呢。
李康把美须一甩,对前面的合欢殿拱了拱手。
王又伦本要维持喜怒不惊的君子风度的,看这暗示,却忍不住脸色煞白,吓得声音都抖了:“他……他敢……干政?”他是知道天授帝把奏折带过去的,却不以为长乐王一个性命都难说的冷宫皇子,有那么大胆子敢看。
李康又是个从不把与皇帝见面、议事的任何情况说出去的,不管大小。
现在一联系……秋决奏折,刑审制度改革,中间夹个在合欢殿的高人……
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所以这会儿王又伦真被惊吓到了……
非太子,也没可能做太子的小皇子……干政,就是个‘死’字啊。就算现在天授帝纵容,将来的……
完了!
王又伦也顾不得李康资历比自己老,揪住他一把胡子:“朴公,你没对别人说过吧?”
“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李康抢救自己的胡子。
王又伦讪讪放下,帮他把胡须理好,微笑:“朴公,我一直知你才是君子,敬你品德高洁,敏于行而慎于言……”一定不会说出去的哦?
李康矜持地抚须大笑:“妙!妙!你这姨丈,亦上佳也。”
王又伦真想一剪子绞掉这两把碍眼至极的胡子,一甩袖往前走了。他是知道李康人品的,应该不会说出去。
只是……
纸包不住火,皇宫里,没有任何秘密能够永远不被人知道。
李康紧走两步,追上去和王又伦并排,道:“正论放心,干政一说,是莫须有的谣言。”
“啊?”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所以人人都应对时局,对朝政,有建言之权。”
“是这样。”
“今天本也是你在禁中当值,不如留下一观。”
“好吧。”王又伦点头,虽然不说干政,只说是建言,但这两者本身区别又不是很大。他心里还是忧心不已。
……
第52章 极软与极硬
合欢殿,天授帝难得眉目舒展,正哈哈大笑,和小九郎一起坐在龙案前。
王又伦一进来,看沐慈正拿着一本疏奏边看边点头。他吓得脸都白了,还要努力装作没看见,团团见礼,才试图稳定自己的声音提醒:“殿下,授课时间到了。”
乖外甥,快到姨丈这里来,别在那是非之地搅和了。
天授帝对王又伦摆摆手:“哎,不急。”欣慰看着李康,“朴人乃能……”怕儿子听不懂,改口,“是个能臣。”
沐慈也点赞:“的确,是国家和百姓的福气。”
李康笑眯眯对沐慈拱手:“不敢当,还要谢过殿下建言。”
“我不过才说了两个词而已。”沐慈道,没成想大幸的能臣,能够有这么好的表现,果然古人不可小觑,这个时代,也是个很开明,很人性化的时代。
大幸那些勤政短命的皇帝,功不可没。
沐慈看向天授帝的目光也缓和了,能看出一点点能称为温暖的情绪。
可把天授帝高兴坏了,心里美滋滋的。
“‘公开!监督!’二句建言,恰是精髓。”李康夸赞道。
“不是我的功劳,我该上课了。”沐慈站起身。处之淡然,更得李康的欣赏。
王又伦憋了一肚子的话,在众目睽睽之下却也不得不憋肚子里,已经确定今天会消化不良。
所以在授完知识课,要进行习字课的时候,王又伦见沐慈拿起了炭笔,很不客气地直接从沐慈手里抽走了那破笔,把一支毛笔硬塞进沐慈手中。
也懒得劝,起身去握沐慈的手,手把手教他。
天授帝恰在此时抬头,心念一动,又开始怔神……连手中的御笔掉落,朱砂溅红了一本奏章也不知道。
这上奏的臣子只怕会吓死,还以为自己惹得陛下暴怒……呃,找个什么好借口搪塞过去呢?
话说,陛下病得更严重了……
李康把自己飘飘悠悠的心沉淀下来,不敢打扰,默默收拾残局。
天授帝确有心病。
他眼前飘过了他幼时经常看到的一幕……
那画面,如今也时刻会入梦,让他心里又酸又涩又喜又悲。
那么巧,重华宫内的主殿,正是永和帝与罗嫔的居所。南侧合欢殿,恰是当年,他的大哥沐春所住。
天授帝也在这里,度过了他此生最为快乐无忧的童年时光。
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细碎地洒满书房……
也就是在这个书房,同样的书桌。
那一年,他的父皇永和帝还年轻,打造盛世,意气风发。
那一年,沐春还年幼,却已经聪敏灵秀,过目不忘,时常有一两句叫大人都深思的言语。
父皇最爱手把手教导沐春读书习字,便是在那书桌旁,把沐春抱到膝上,大手包裹那还稚嫩的小手,握住同一支笔,“点横撇捺”笔走龙蛇……
父皇目光中的温柔与爱怜,激赏与自豪,几乎满溢而出……
他的大哥沐春,精致的小脸上,笑容无忧无怖,在父皇鼓励的目光下,神情专注,心无旁骛写出端正的一笔一划,笔触稚嫩,却内蕴风骨。
而当时,自己只一二岁,躺在母妃罗氏温暖的怀里,抬头看他母妃安静的脸上,笑容温婉而幸福。
这画面,温暖到让一个懵懂小儿记忆深刻,的确深刻,深深印刻进了他的骨血与灵魂中,一闭上眼睛,就时常入梦。
叫他流泪……
多么美,多么温馨,是天授帝一直想得到,却得不到;想抓住,却抓不牢;想重温,却重温不了的,关于“幸福”的全部记忆。
他也曾希望父皇手把手教他习字,可他父皇将一腔心血都倾注在了大哥身上,很少关注过他。
童年的渴望,只是渴望,得不到,于是遗憾终生。
后来,他一个一个失去,“幸福”都长眠在地下。
再后来,他为人父后……
也曾手把手亲自教导太子,可有沐春的珠玉在前,他对太子真的……真的……爱不起来。
想爱,也应该爱,但……爱不起来!
每次他兴冲冲开始,都会在恨铁不成钢的训斥中结束,太子在他的咆哮下犹如鹌鹑般瑟瑟发抖,甚至黄湿地面,失礼人前……简直叫天授帝丢脸,甚至恶心。
父子间毫无温情可言。若不是太子是他唯一嫡子,他早把人掐死。
其他孩子,也没一个优秀到叫他生出亲自教导的心情的。
慢慢的,天授帝就熄了手把手教儿子的心思,于是遗憾永远是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