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头没开灯,窗帘遮得密不透风,几样简单的家具安安静静伏在阴影里,恍若蒙了层乌突突的薄纱。
这是一处近郊的村屋,三层小楼,屋后有一片碧绿的水塘,不时传出几声蛙鸣。楼房墙体被风雨冲刷得失去了本来颜色,砖石缝隙里滋长着茂密的青苔,外表看去如此破旧,室内陈设倒十分整齐,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只是太久没住人的关系,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霉味。
蒋亦杰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睡意全无。火女就歇在隔壁,楼上楼下也都有人守着,可突发袭击带来的危机感仍旧笼罩着他,一直没办法彻底放松。耳畔传来浅浅的呼吸声,听得出大哥也并没有睡着。
墙壁上圆形挂钟“嚓嚓嚓”步调均匀地划动着指针,像是在催促这个不眠之夜赶快过去。
蒋庭辉是个谨慎的人,每往前走一步,都会预先算计好危险和退路。不同于其他老大一上位就急着开名车住豪宅的奢靡作风,他的钱大多用在了广阔门路、收买人心、添置武器上头,余下的才能拿来享受,所以看起来略微有些寒酸。黑道向来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想活得长长久久,先要练就一身保命的本领。蒋庭辉很早就懂得“狡兔三窟”的道理,像这样不起眼的藏身之所,他预备下了好几处。
佛头一击不中,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出动什么招数,敌暗我明,不得不防。从医院出来,蒋庭辉声势浩大地回了家,等到入夜又轻装简行溜出门,绕了好几圈,确认身后没有尾巴跟踪之后,才带着弟弟和火女等人躲来了这幢秘密小屋。
几刀砍在背上,虽然缝了针也涂了药,伤口还是红肿起来,胀痛难忍,蒋庭辉只能选择趴着的姿势睡觉,头颈别扭地偏向一侧,手掌摊在两边,光是看看都让人觉得呼吸不顺畅。
蒋亦杰躺得很规矩,不敢乱动,生怕不小心碰到大哥伤口,或是搅了大哥的睡意。心情本来就纷乱一团,同样的姿势保持了太久,搞得浑身上下痒酥酥难受,好像有无数小蚂蚁在爬来爬去。
最后他干脆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打算去窗口吹吹风,顺便抽支烟定神。谁知手刚挪了个位置,就被蒋庭辉一把握住:“小妹,来,到大哥身边来。”
蒋亦杰迟疑了片刻,回过头去望向大哥,蒋庭辉的双眼在黑暗里闪着幽光,声音也是水波样的温柔。
大哥的温柔,是专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哪怕这个弟弟闯了天大的祸,哪怕有一天弟弟拿刀子亲手杀掉了他,他也会在临死前摸摸弟弟的头说:“小妹啊,乖,赶紧把刀子丢掉,当心割伤了你的手。”
蒋亦杰无声地叹了口气,乖乖躺回到大哥身边。静默片刻,又忍不住苦笑:“蒋庭辉,我猜你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十恶不赦的坏事,要不然怎么会摊上我这样一个让人头疼的弟弟呢……”
他就像个好胜的小学生,平日测验总是拿高分,偏偏到了学期末的大考,却马失前蹄亮起了红灯,所以满心的委屈和失意。算计来,算计去,到底低估了龙准的恶毒,这种“一子错满盘皆输”的颓败感,让他整个人瞬间悲观了起来。
“不许胡说!”蒋庭辉抬起一只手,在弟弟脸颊上惩罚性地捏了捏,因为完全没用力,倒有点像是饱含爱意的抚摸,“我家小妹可是个宝贝,你又不是他的大哥,你的话不作数。”
蒋亦杰横了一眼,只看到黑暗里那个坚硬的轮廓,但凭语气就能听得出,大哥脸上一定是挂着笑的。
他伸手从床头桌上摸了根烟叼在唇间,却久久没有点着。今天发生的事越想越让人后怕,如果当时刀子再深几寸,说不定身边这个不分青红皂白宠着自己、答应有生之年为自己点烟的大哥就没了……如果没有大哥,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想到这,蒋亦杰心头升起一阵由衷的恨意,眼底都泛着凶光。他是豁出去的,就算佛头一刀劈死他,为颠九一命抵一命,也是他咎由自取。可是佛头不该伤了蒋庭辉!二十几年,大哥为他付出的已经太多了,断手指,蹲大牢,被古展当众羞辱扇耳光,次次都是受他这个弟弟拖累,现在变本加厉,竟然连刀子都要去抗。不杀佛头,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别胡思乱想,把你的小爪子给我收起来,安安分分躲好!”蒋庭辉的眼睛好似能钻进弟弟心里一样,把蒋亦杰的念头看了个透亮。
他运了口气,双手一撑坐起身来,抻得伤口一阵抽痛,忍不住闷哼了声。蒋亦杰想过来扶他,被他摇头拒绝了。等到疼痛的感觉稍稍减弱,他从弟弟手里拿过火机,帮那小子把烟点着,随之自己也叼起一支点上,贪婪地吸了几大口,才语重心长地劝解道:“佛头就同这支烟一样,已经被仇恨点着了,而且烧得正旺。从他不计后果去劫狱,杀龙准,还明目张胆出钱买你命这一长串行径来看,这人是有些疯狂了。千万别妄图和一个疯子斗,因为疯子是不要命的。他不要命,你可不能不要命,咱们兄弟苦了半辈子,大哥还等着带你过好日子呢。”
随着烟头“嘶嘶”燃烧,两颗火星在迷蒙烟雾中明明灭灭,像是在打什么神秘的暗号。
蒋庭辉看着弟弟蜷起膝盖无精打采坐在对面,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蒋亦杰乱糟糟的头发:“佛头不是个没脑子只会蛮干的家伙,我猜他应该已经做好准备,埋伏下人手,就等着你送上门去对付他了,那样他正好以逸待劳,替颠九报仇了。所以你更加不能主动往枪口上撞。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躲起来,让他找不到你,只能一个人气得团团转,进而变得更疯狂,更丧失理性,直到一把火把自己烧光。”是练爱还是恋爱
整支烟抽完,蒋亦杰将烟头狠狠按灭在玻璃烟缸里,按得碎末散落,棉芯扭曲成一团,依旧不解气:“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不会轻举妄动,放心吧。只是不还几刀给他,一口气憋得难受。”
“我看看,憋成什么样了……”蒋庭辉贴近了弟弟,鼻尖碰着鼻尖,装模作样端详起来,“诶呦!我家小妹的帅脸被憋得鼓了一大圈啊,怎么办,要不大哥带伤上阵,帮你泻泻火?”
“切……”蒋亦杰伸手轻轻把人推开。他有点恼火蒋庭辉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还有心情开玩笑,可又不由自主牵起嘴角笑了出来。
感觉到蒋亦杰周遭气场渐渐缓和下来,蒋庭辉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把弟弟搂在怀里慢悠悠分析道:“目前以和新的实力,加上你那干老爸在暗中支持,想同佛头硬碰硬的话,未必没有胜算。但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无论怎么打,都逃不过两败俱伤的结果。就算咱们兄弟斗夸了佛头,可自己也大伤元气,接下来还剩多少本钱去出选坐馆?听我说,小妹,大丈夫能屈能伸,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并不丢人,被人堵在门口问候祖宗也不丢人,一切从长计议,能笑到最后的,才笑得最好。”
蒋亦杰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已经不住点头了。不得不承认,就算加了上辈子多吃那十年的白米饭,想和蒋庭辉比老奸巨猾,他依旧不是对手。到什么时候,他也只能做个冲锋陷阵的利刃,刀柄永远都牢牢握在蒋庭辉那种人手里头。
“懒得听你啰嗦,睡觉!”蒋亦杰往床上一摊,摆出个霸道的“大”字,很快他想到什么,又往旁边让了让,用被子把自己规规矩矩卷了起来。
不到半分钟,棉被卷里头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蒋庭辉帮弟弟把盖住了头的被沿拉下一点,免得妨碍了呼吸会做噩梦。不知道接下来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可能是一场更真实的噩梦吧……刚才对着弟弟的一通长篇大论只是说得轻巧,佛头来势汹汹,并非轻易就能招架的。
蒋庭辉重新恢复了趴着的姿势,刀伤的疼痛已经有些麻木了。暂时抛开一切,身边守着熟睡的弟弟,心里总是格外安稳。弟弟悠长的呼吸声就像是催眠曲,他很快也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黑暗中,早已“熟睡”的蒋亦杰忽然无声无息翻了个身,睁开清醒的眼睛默默看了大哥一会,确认大哥是真的睡着了,一丝心满意足的笑容从他嘴角绽开。
蒋亦杰悄悄把手伸过去,塞到大哥手掌底下,调整着位置,放好,这才重新闭上了眼睛,酣然睡去-
接下来的几天,蒋庭辉果然如他所讲的那样,躲在村屋里做起了缩头乌龟。任和英的人如何滋事、挑衅,都平心静气忍着,也不许手下随意应战。他带着蒋亦杰和火女过起了隐居般的生活,除了偶尔请信任的医生过来换药,别的时间就是逗一逗弟弟,亲自下厨烧些拿手小菜,或是做些不太激烈的运动锻炼身体。这种优哉游哉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他伤口拆线。
蒋庭辉本人虽然坐在家里,耳目却遍撒了出去,从没放松过对外界动静的关注。听说佛头为了找蒋亦杰,几乎将整个帆头角折腾了个底朝天,蒋庭辉觉得第一波狂风暴雨是时候该到来了。
果然,闻琛收到风声,说佛头打算纠结人马跑去三角街立威,专扫和新的场子。蒋庭辉再不出面,恐怕老窝就要被人家端了。这一次他避无可避,只能应战。
临出门前,蒋庭辉把火女留了下来,又把弟弟拉到跟前,双手握着肩膀认认真真叮嘱道:“听大哥一次,无论发生任何事,你都好好留在这里,没我的命令,一步不许离开,能做到吗?”
蒋亦杰抿着嘴点了点头。他本打算说服大哥把火女带在身边,可转念一想,只有火女跟着自己,大哥才能放下心去专注做事,于是又把话咽了回去-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纸醉金迷的三角街在烟气、酒气、脂粉气之外,还平添了几分嗜血的戾气。
底层不入流的小虾米们最先嗅到危险临近,那些袒胸露乳的站街小姐、拉皮条的姑爷仔和到处兜售药丸的小灯都约好似的,顷刻间消声灭迹了,连街两边花花绿绿的霓虹灯影都敛淡了光彩,唯恐遭到殃及。
和新、和英两家举足轻重的堂口公然“开片”,这种大阵仗在霍正阳执掌龙头棍的近十年里已经鲜少见到了,也有好事的家伙不怕死特意跑来看热闹。
身穿黑衣的古惑仔们三五成群从小巷子里钻出来,一个个神色严峻,目露凶光,手里提着一尺半的开山刀,刀把处特意用布条缠在了手上,以便握得更牢固。有了刀子傍身,走路都带着别样的气势,几路人马穿街越巷虎虎生风,很快聚拢在一起,行出一段距离,又与更多兄弟汇合,渐渐在和新堂口附近集结成了一片寒光闪闪的黑潮。
而马路对面,另一队身着白t的家伙们也将巷口拥堵得水泄不通,并高举手臂叫嚣不已。那是和英的人马。
这一晚,帆头角改名叫做“江湖”。
人群上方,雪亮刀片不安分地上下翻飞着,划破空气,颤动着发出嗡嗡鸣响。对杀戮的原始渴望刺激着这些男人们的肾上腺素,激战一触即发!
千钧一发之际,三辆黑色轿车从远处疾驰而至,轮胎席卷起尘土与滚滚青烟,在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中,稳稳停于两拨人马中间,将一场混战阻隔在了尚未流血之前……
(紫琅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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