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去找梅氏。梅氏这一年来料理府中事务得心应手,也深得金昀晖欢心,几乎可算是内定的继夫人,只差名份上一点,也就十足了。
玉言与她向来维持表面上的融洽,又曾是共谋,更加亲切。因此她一见梅氏,便开门见山地说明自己的来意:希望梅氏帮她找几个通人事、机灵点的大丫头,好一并带去温府。
她虽然说得含蓄,梅氏却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因笑道:“你胆子倒大,不怕她们分你的宠?”
玉言亦笑,“姨娘是个灵透人,想必也听闻过那温公子有些风流习性,我又是个笨笨的,恐怕拿不住他,带几个晓事的去,也好帮我分担分担。况且自己府里带过去的,总比外头进来的容易拿捏。”
梅氏暗忖,这小妮子果真有两把刷子,笑道:“还是你想的周到,罢了,我自会为你寻几个好的。”
“那就劳烦姨娘了,还有一桩,我知道父亲有意将您扶正……”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说它干嘛!”梅氏摆了摆手,貌似谦恭,眉眼却掩不住得意之色。
“父亲虽还没正式说出来,看样子总是跑不了的。况且您劳苦功高,坐上这个位子也是理所应当。只是一样,五姨娘她天真烂漫,不善心计,往后还请您多多照拂,也不枉您与她姐妹一场。便是有小处得罪了您,多半也是无心之过,也请您不要与她计较,也不枉您待我们母女的一番情意了。”玉言言辞恳切,句句动容。
“这是自然,我与五姨娘一向情同姊妹,往后也当如此。”
得了口头上的保证,玉言略略放下心来。她深知梅氏绝不像她表面上那般良善可亲,但她心术深沉到何种地步,玉言没有经历,也无从知晓。好在,苏氏应该不至于对梅氏造成威胁,但愿她们真能和睦相处。
一个月过得很快,经过这些日子的忙碌,终于挨到出嫁这一天了。玉言穿着大红的喜袍,乖乖地坐在镜前,任凭苏氏给她梳头——本来这是喜娘的职责,为着自己亲身女儿的缘故,苏氏定要亲力亲为。
她边梳边道:“你这一去,往后咱娘俩要见面就难了。”语气颇为伤感。
玉言把手按在她手背上,劝道:“瞧您这话说的,三朝后不就可以回门吗?”
“那也只得一回呀!”
“您也太多虑了,往后我若是想您,知会了那边府里,回来看您便是。温府不是那等不通事理的人家,想来不会在这件事上为难。”
“话虽如此,嫁出去的女儿,娘家回得太勤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旁人难免要说闲话的。不过,只要你在那边过得好,便是不回来也不打紧,可是娘实在担心哪!”
玉言不觉失笑,“您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您放心,女儿不是傻子,不会让自己吃亏的。我倒是担心您,往后我不在您身边,您得自己独立支撑了。”她的面色渐渐转为凝重。
“这你倒不用愁,”苏氏忙道,“你这一走,我只安安分分过我自己的日子,也不掺和别人的事,想来事情也不会找到我头上来。”
“您能这样想,那再好不过了。”
府门外有哒哒的马蹄声想起,是温府的人过来迎亲。玉言整装已毕,迤逦行至门外,金珪与玉瑁玉珞几个也侯在这里。玉言见了他们,少不得依依惜别一番。她向金珪道:“哥哥,往后府里就全指望爹爹和你照应了,还有玉瑁和玉珞,也得你多看顾。”
经过这几年的陶冶,金珪的气质也沉稳了,他点点头,“你安心去吧,一切有我呢。”
玉言微微颔首,朝向玉瑁笑道:“三妹,我这一走,往后可没人跟你斗嘴了。”
“谁稀罕和你吵嘴!”玉瑁不屑地扭过头去。
还是死性不改,竟连装都不肯装呢!这样也好,她若骤然显出多情的模样来,玉言反而要疑心她中邪,再不然就是有什么图谋。
玉珞到底年小,和玉言的感情又深,早已泪眼婆娑起来,“二姐姐,你走了,以后谁陪我一处玩呢?”
玉言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傻孩子,你不会去找静宜玩嘛!你且想想,我不过是从这府里跳到那府里,咱们仨不还是在一处吗?”
“也是。”玉珞破涕为笑。
徘徊太久显然是不好的,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她真的该走了。
最后是金昀晖。
玉言跟这个人实在没有什么话说,这么些年来,他并没有给予她多少父亲的温情,然而他仍是她的父亲。玉言走到他身前,努力地皱起眉头,摆出一副将哭欲哭的模样,她很想找出一两句感人的话来讲,可惜实在说不出口,只能简短地道:“父亲,保重。”
金昀晖冲她点点头,眼圈儿奇迹般地红了,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玉言理一理衣上的皱襞,转身坐上花轿。从此她将离开这里,去往新的战场。她努力坐直身子,微微抿起嘴角,收起心上的软弱和不安,决心以全副武装的姿态迎接未知的战斗。
为着丧中不宜大操大办,一切从简,连喧天的锣鼓声也取缔了。轿子一颠一颠,震得人昏昏欲睡。在朦胧的困意中,她的思绪起起伏伏,甚至涌起一个大胆的设想:也许宁澄江会来抢亲?不是有这样的事吗,知书达理的小姐爱上了一无所有的穷书生,父母却硬逼着她嫁给一个风流纨绔,正当这小姐在花轿中哭哭啼啼时,穷书生出现了,也许还带着一帮山中豪杰——自然是他的一群侠朋益友,与普通匪类大不相同——拼尽全力将这小姐抢回去,从此升官发财,两人过上幸福的生活。
这放诞的假设竟引起她莫名的兴奋,尽管明知不可能。那不过是戏文中的故事,现实生活中不大会出现的。宁澄江算不得穷书生,他自己的官职就够高了;玉言也不算被逼——本来就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她也只好一往无前地走下去,永不回头。
花轿到了温府门前就停下了,玉言也随即清醒过来。她头上罩着大红的喜帕,将整个面部都覆盖住,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好在她也无需看清楚,自有一班侍女领着她进去。
众女搀着她来到一间宽阔的大房里,扶着她在床上坐下,便一径掩上门出去。
那喜帕质地厚密,紧贴面部,几乎将眼耳口鼻全都堵住,叫人透不过气来。玉言心中憋闷,索性将盖头一把扯下,且喘口气再说。她细细打量着周遭,只见这新房高大宽敞,装饰得十分精致。床单被套不论,就连纱帐子都是重新换过的,可见温府的确费了一番心思。
外头人声鼎沸,笑语喧阗,她甚至可以在里头清楚地辨别出温飞衡的声音——听起来倒是中气十足,不像是有病。也许冲喜真个有效。
她凝神听了一会,模糊听得一句“你少喝点吧,新娘子还在里头等着你呢!”,随即是温飞衡醉醺醺的回应:“已经来了吗?那我可得进去瞧瞧!”
那声音渐渐靠近,脚步声也过来了。玉言忙将喜帕重新戴上,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纹丝不动。
门骤然推开,一阵酒味冲鼻而来,温飞衡跌跌撞撞地走近,看到眼前人,他仿佛清醒了几分。他先细细端详了一阵,随即取过一旁的喜秤,轻轻将盖头掀起。
一张娇艳如花的面庞呈露在他面前。玉言抬眼望着他,粲然一笑,“夫君。”
☆、新妇
她这一声“夫君”叫得非常生硬,好在温飞衡也听不出来。他盯着玉言艳红的衣裳,含笑的眉眼,眼睛都直了:“娘子,你真美。”
玉言腼腆地笑笑,算是感谢他的认可,继而使劲一嗅,皱眉道:“夫君,你不是有病在身吗,怎么还饮这么多酒?也不怕伤着身子!”
温飞衡呵呵笑道:“想不到连你也被我瞒过了。我哪有什么病,那都是哄他们顽的!”
玉言假意嗔道:“你也太儿戏了,这样的事怎可作假,忒不吉利。”
“我这不都是为了你嘛!”温飞衡不以为意,“娘子,咱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还是别辜负如此良宵的好。”说罢扯了扯领口,便要上前。
玉言一抬手止住他,盈盈笑道:“你也太性急了些,哪有人一上来就动手动脚的,咱们不如先喝些酒,说些话。”
“方才我在外间已经喝过不少了……”
“那是他们的,可咱们的交杯酒还没喝过呢,夫君,你就这么不把我放在心上吗?”玉言委委屈屈地说。
女人一示弱,男人就得投降,温飞衡笑道:“还是你想的全,好,咱们就来喝一杯。”
两人果然坐到桌前。玉言素手轻抬,皓腕微举,盈盈执起酒杯:“夫君,来,我敬你这一杯。”
温飞衡也倒了一杯酒,笑道:“不是说要交杯吗?”一面将手穿过玉言的手臂。玉言不得已,只得勉强一笑,轻轻抿了一口,却将大半杯酒都折进袖里,只不叫他看出来。
一杯饮罢,温飞衡道:“好了,咱们也该就寝了罢。”
玉言将一只春葱般的玉指压在他唇上,媚眼如丝地望着他:“你急什么,如此良辰美景,何不多饮几杯,还是说,你不胜酒力,连我这个小女子都比不过?”
温飞衡筋骨皆欲酥倒,被她这一激,更起了好胜之心,“胡说!我可是千杯不醉,不信,我喝给你看!”
玉言笑吟吟地看着他将第二杯酒灌下去,一面漫不经心地为他斟上第三杯、第四杯。在她软语相劝之下,温飞衡不知不觉又饮了许多,终于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温飞衡的酒量虽然不错,架不住那酒里掺了些东西——不多,就一点点,但已经足够让一个醉酒的人醉得更死。
看着眼前之人沉沉睡去,玉言的眸色瞬间转厉。她方才虚与委蛇了半天,实在累得够呛,对一个厌恶到极点的人还要强作笑颜,如同带着不通风的面具,让人窒息地难受。况且,她虽然费尽心机地嫁给温飞衡为妻,却压根不打算委身于他,只是为复仇出的下策,因此只好快快让他醉倒。
温飞衡白皙的面庞上染着酡红的醉晕,于俊俏中透着几分天真可爱,可是对一个打心眼里厌憎他的人来说,这俊美的皮相只会让人更添憎恶。
玉言恨不得当场杀了他。
可是她不能。尽管她有意将温飞衡碎尸万段,可是并不打算赔上她自己的性命,那未免太不划算了。况且,温飞衡给了她那么大的痛苦,她决不能轻易结果了他,那未免太便宜他了。
她得想一个更好的法子。一个悄无声息的、致人于死地的法子。
次日一早,温飞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玉言早已起身,坐在镜前梳妆。他揉了揉眼睛,看着窗外直射进来的日光道:“我怎么睡到这么晚了?”
“还说呢!我瞧你昨儿怕是高兴疯了,撞丧了那么些黄汤,趴在桌上就睡了,躺也不躺好点,害我费了半天劲才把你搬到床上,现在还手酸!”
“那我给你揉揉。”温飞衡嬉皮笑脸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来,便要捉住她的手。
“把你那爪子拿开,别把我衣裳弄乱了,”玉言劈啪一声打掉他不安分的手,“你也快些起床梳洗,还得去向老太太请安呢!”她的脾气真好,虽然语气里含着隐隐的怒意,仍旧和颜悦色。
温飞衡只好不情愿地起身。
两人梳洗毕,一齐来到温老夫人所住的荣福堂里。只见老夫人身边已立了两个较为年长的女子,一个是长子温飞衍之妻江氏,一个是次子温飞衢之妻胡氏。两人大约已来了一会儿了。
江氏年近三十,面容温婉,神态和气,见到玉言过来,抿着嘴笑道:“三弟妹起得倒迟。”
胡氏才二十出头,看着活泼些,说话也少些顾忌,她吃吃笑道:“大嫂,别人好歹是新人,你就多体谅些吧,再说,三弟妹起得迟,那也得怪三弟才对,定是他昨晚让弟妹劳累了。”
她这话说得非常大胆,江氏不禁掩口而笑。连老太太也掌不住微笑,好在她及时想起自己身为长辈,怎可与小辈一起胡闹,忙轻轻咳了两声,示意她们噤声。
玉言不觉涨红了脸,顺便看了一下身侧的温飞衡,却见他不但不脸红,说不定还有点得意——尽管胡氏的话根本不是事实。
玉言上前两步,规规矩矩地给温老夫人请安,顺便解释了一下自己来迟的原因,无非是睡迷了。温老夫人会意地望了她一眼,口里连道不怪,说不定她还以为自己快抱重孙子了。
老夫人笑道:“我记得在那次寿宴上见过你,那时候我还想,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也不知是谁家的,也不肯来跟我这老婆子打声招呼——说不定你现在都忘了。”
玉言一惊,忙腼腆笑道:“老太太多心了,那时我不过随先母来此造访,况且又有几个姊妹在身侧,我又怎好强自出头呢?因此虽然仰慕老太太风姿雍容,我也只能心向往之,免得言语不慎反而冒犯了老太太,那就是我的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