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方楠用来砸车窗玻璃的那只手臂，将之拉到眼前——然后他触摸到了黏糊的液体，发现了昏黄灯光下把方楠的指关节染出了深色阴影的黑红色。
加洛怒叫道：“你疯了！你知道自己这双手值多少钱吗？”
方楠说道：“那也是我的手！就算断了都不关你的事！”
加洛说道：“当然关我的事——因为我在乎！诺兰，你弄清楚，你折磨自己，你破罐子破摔，你难过你受伤，在乎心疼的是我！你弄伤自己，楚西庭会知道吗？他会在乎吗？他既然能把关乎你姓名的心脏源都给弄走，你以为他会在乎你的死活吗！？”
方楠听了，却是倒吸一口冷气，胸口冰凉冰凉的。他的瞳孔在夜色之中莹莹发亮，却清冷如水。半晌，青年才开口说道：“我也不需要他在乎。”
方楠开口冷冷说道：“加洛，你再说这样的话，我会讨厌你的。”
虽然这样说着，他的眼里却是光华流转，仿佛蕴着一潭秋水，泠泠地就好像要满溢出来。方楠的表情并不痛苦或沮丧，相反的他似乎把所有情绪都锁在了眼睛里面，所以加洛听到那一句话时，抬头看了一眼他轻抿的唇，半垂的眼睑，和没有表情的脸孔，有一瞬间却觉得对面的人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加洛愣住了，然后仿佛在那样一个瞬间，所有的心机，算计，计划完备的逼供和试图引诱对反愤然承诺的小心思都如潮水一般轰然退去，溃不成军。
他用双手捂住了方楠那还流着血的冰冷黏糊手指指节，却是再也不复之前的咄咄逼人，只是匆忙却轻柔地说道：“不说了！我不说了！对不起，诺兰，是我说错话……你不要难过。”
方楠沉默许久，才开口说道：“……我没有对他念念不忘。”
加洛说道：“嗯，是我乱说话。”
方楠又说道：“我只是没有办法原谅。”
加洛说道：“你不需要原谅。本来就是他做的事情太过毒辣过分。”
方楠说道：“我以前确实很爱他……加洛，我现在说这句话手都会抖，因为愤怒。我厌恶自己曾经喜欢过那么一个人的这个事实，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承认这件事，因为那让我曾经十六年的人生都变得虚假而没有意义。”
他这样说着的时候，加洛惊异地发现，方楠的手真的是实在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的。
方楠却还在继续说。
“……我为这个人做了太多的蠢事，太多太多……我为他第一次在爸妈面前说过谎，为他而开始学会用音乐讨好歌迷，还为他嫉妒过不熟悉的女孩，敌视过与他有竞争关系的其他歌手……我为他变成了连自己都厌恶的样子，但是最后却发现自己做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
“加洛，我恨楚西庭。我觉得我这辈子也许都不会去恨另一个人，但是我恨楚西庭，恨得不得了。”方楠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恨得想要杀了他，但是却又觉得杀了他根本就不够……因为我曾经遭受到的痛苦，远远比死要更加难过。”
这是第一次，加洛见到方楠在他面前赤裸裸地表现出对于楚西庭的真实想法。
加洛有一瞬间竟然无法回答。
然后他知道了，方楠恨的不是楚西庭的绝情，也不是夺去他健康生命的仇恨，而是那所有美好被一一撕毁的悲伤与疼痛。
楚西庭从方青致身上索取了太多太多……如果他只是想要伤害和令方青致痛苦，那他本不该从方青致身上索取那许多东西，因为那已经远远超过了那一夜，那一次急救的优先顺序所能够造成的伤害。
鬼使神差地，加洛对着方楠开口问了一句：“假如说……楚西庭其实……并不是完全不爱你呢？”
第二乐章：别对自己说谎
第36章
加洛问出这句话之后就后悔了。
不管方楠自己怎么觉得，至少在加洛看来，楚西庭很可能是对方楠有感情的。他比方楠跟楚西庭接触得多，对对方的现状也知道得多很多。
不管对方当初做了那些事的缘由是什么，对方都应该已经有所悔恨，这点是完全可以确认的。
所以问出这句话之后，加洛多少有些懊恼自己干嘛要替楚西庭说话。
方楠对楚西庭的执念太深，那种执念尽管是恨意，却依旧让加洛有几分艳羡和嫉妒。而有些时候他也免不了会想，若是方楠用这样的心思对他，哪怕是恨非爱，他也会觉得有几分得意，几分甜蜜。
可是这想法却不能让方楠知道。
加洛问了这么一句之后，却见方楠沉默了一会儿，才突然阴郁地一笑，说道：“就算他对我还有几分感情……那点感情能和我当初相比吗？我能靠这一点点感情让他也尝到我尝到过的滋味吗？”
加洛顿时沉默了。
他又不是楚西庭，哪里知道对方对方楠到底还留着几分感情？不过是担忧方楠和对方旧情复燃而已。
可是方楠却开口说道：“加洛，有句古诗叫做‘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就‘意难平’这三个字，最能说明古往今来人心所向。”
“我也是凡人……所以在这件事上，与大部分人并没有什么不一样，求的不过是‘公平’两个字。但凡他也对我和六年前我对他一样感情……我就不忌惮杀他一次看看，只要他受得了这一层，之后不管成功失败，我倒是可以恩怨两消。”
加洛说道：“杀人是犯罪的。诺兰你若想杀他，我可以帮你去找专业的杀……”
方楠却是立刻打断了他，说道：“加洛！”
加洛一顿。
方楠说道：“那是个列举，比喻……一种修辞手法。我不是说我要去谋杀谁。”
加洛说道：“可我觉得你很当真。”
方楠说道：“我不是在开玩笑……我在感情上是认真的，但是并不是说自己真的就要拿一把刀去戳死楚西庭……你明白吧？我只是希望他尝一尝我经受过的痛苦。”
加洛问道：“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太麻烦了吗？为什么你要在乎他怎么想怎么觉得呢？说到底，就算他经受了相同的痛苦，诺兰你也得不到什么好处，更何况要做到这一点不知道有多曲折和困难。”
方楠听了，愣了半晌，才说道：“……我心里会痛快。”
方楠对楚西庭的执念让加洛觉得不安。隐隐他总觉得，方楠对楚西庭的感情并不是他自己说的那样简单。也许恨是真的，可是那样的恨，就算说是爱也没有什么不对。
加洛离开之后，方楠却一个人思考了许久。
加洛问他：如果楚西庭对他也并不是毫无感情呢？
这个假设却是让方楠觉得心绪起伏，觉得隐约打开了一片新天地。倒不是想法有什么反复，而是加洛的这个假设瞬间就让方楠浮起了许多不同的念头。
他不是没想过回来之后亲自去勾搭楚西庭然后把对方用在他身上的手段重新返还到对方身上。
毕竟找人报仇怎么样也没有亲手报仇来得痛快和让人激动。光是这么一想，方楠就觉得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之所以没有这样做的原因，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没信心。
对的，方楠没有信心。
他天生长得俊，才华出众，无论追求者还是崇拜者都是大把大把的。就算是易容改貌回到国内这大半年，认识的人倒是有大半都对他或欣赏或敬服，但是方楠却对于人际交往尤其是恋爱毫无自信。
他人生的前十几年一直蹉跎在医院里面，学习的大半时间倒是花在家教上，即使去学校也是往来匆匆，几乎就没怎么和同龄人接触过。而初恋偏偏又是折在了楚西庭的身上，还没有好结果。这让方楠对恋爱颇有些讳莫如深，杯弓蛇影，也难免对于在这方面的行动缚手缚脚，缺乏自信。
他从本质上就不觉得自己有能力让楚西庭爱上他。甚至对于加洛的示好，方楠也是警惕多于暧昧或者尴尬……因为他会忍不住将之因果利害化或者阴谋论化。
因为这样的想法，所以方楠一直对于楚西庭那已经表现得很明显的讨好和关注视而不见。
而当加洛问了这句话之后，方楠终于无法再逃避这个问题。他不得不承认……在专辑制作的过程之中，楚西庭的出现实在有些过于频繁，而两人每每多于个位数的眼神相接，也已经不能用巧合来说明。
可是……方楠还是没办法相信，那时楚西庭对他有意思的表现——这也着实太不可思议了。他的情绪紧张，有些怀疑对方是不是认出了自己的身份，试图将计就计想办法再设计他一回。
可是如果不是这样，难道是楚西庭特别犯贱，觉得对他态度糟糕的人才最有魅力。
方楠靠在沙发上，用手捂住了眼睛，心想，别开玩笑了。
之后编曲继续进行。
方楠工作起来就有点疯魔，几乎是从早上醒来时开始，到晚上睡着时，无论何时都在思考作曲和编曲的问题。当然他的工作节奏并不紧张，甚至可以说是舒缓的。
他早上的时候会带着笔记本去附近的公园转一圈。方楠喜欢清晨的公园，他喜欢找一个和人群有一定距离的角落，然后一边听音乐，调整节奏，旋律，一边远远地看着人群在距离之外喧哗，演出，被距离还原成一副变幻的画面。
周末的时候，他还喜欢去电影院和坐市内游览专线，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去，只是后来被加洛抱怨了才会偶尔叫上他。
因为是非节日，列车坐得并不满，甚至有些车厢还是空的。
方楠几乎不论何时都喜欢在口袋里面装一把糖，当然他本人并不怎么吃，只是在遇见小孩子的时候会忍不住拿几颗出来勾引他们。或许是因为气质太纯良的关系，几乎没有家长警惕他，都任由他用糖果哄骗小孩叫他哥哥。
加洛觉得他好像很喜欢小孩，每次和小孩相处时，眼神温柔得像是能化开一样。
加洛说道：“以前都不见你这么……平易近人。”
他说的是在sn的时候。
方楠听了，沉默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笑着对加洛说道：“小孩子和成人是不一样的。我不是个情商很高很聪明的人……虽然这些年都在努力地学习社会规则，学习人情世故，但是却总归学不太会。在学校的时候不是我故意装出高冷的样子……而是怕出错。”
“有时候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招惹什么人记恨和不高兴，我未必会明白。另外，谁是真心想和我交朋友，谁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东西……我分辨不清楚。而每天小心翼翼琢磨这种事情，实在是太累，所以索性一视同仁，不在这上面花功夫。”
加洛便问道：“我也是吗？”
方楠沉默半晌，迟疑许久。
加洛顿时觉得有些生气。
结果半晌之后，方楠才开口说道：“我知道加洛你很喜欢我的音乐……也真心在乎我的想法——像朋友那样的。”
他的回答谨慎而缓慢，望着加洛的眼神还带着一些小心翼翼地试探与询问，顿时让加洛泄掉了一顿子的气恼。
之后转眼又是周一，加洛终于开始录制他专辑里面的第一首歌。
这是一首励志歌曲《可能性》。
快节奏轻摇滚，带一点点说唱的性质，但是并不严重，至少不影响整体给人的感觉。
楚西庭进去的时候，方楠难得地没有瞪他，而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就让工作人员给他递了一副耳麦。
结果反而是玻璃那边的加洛看到他的出现，对着他做了个龇牙咧嘴的表情。
开始录音之后，楚西庭听到那旋律就愣住了。
这个旋律和编曲的风格实在太有方青致的特色。
一般来说，一首歌曲的风格上都会带着作曲人的印记。这一点在方楠身上并不明显，因为他本身是个涉及歌曲类型和曲风很广，在各个音乐领域都造诣颇深的作曲人。
但是即使如此，总有个别的歌曲类型上，方楠会有一些自己的编曲习惯和结构喜好。
加洛的声音音质很好，唱功也精深，所以方楠一反常态，不再强化旋律本身，而是在编曲上大作手脚，炫技的同时，也给加洛本人留出了大量展现自身唱功的余地。
而他在其中使用的技巧，和方青致曾经在楚西庭出道专辑的某一首曲子里所使用的技巧有着异曲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