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灰色斗篷,正微微抬着下颌,目光烁烁的落在顾十八娘身上。
这就是沈安林灵元的视线不由在他身上多停留一刻,身前一空,顾十八娘款步而行。
她并没有低头,只是微微垂目,双手袖在斗篷内,就那样迎着沈安林的目光,从他身边坦然而过,走过长长的走廊,转下楼梯。
沈安林收回视线,这个背影有些熟悉,在哪里见过他的浓眉微皱,再看向顾十八娘过来的方向,眉头更皱了,忽的伸手拦着一个收拾碗碟出来的小伙计。
“方才那位小姐,是从哪个房间出来的”沈安林问道。
小伙计被问得愣了愣,“哪个小姐”
沈安林回头看了眼,自然已经没有了顾十八娘的身影。
“年约十四,身量如此”他伸手在自己肩头比了下,“大红风毛斗篷”说到这里迟疑一下,但还是缓缓说道,“清瘦娉婷”
他的话音未落,小伙计已经满面堆笑,“您说那位小姐啊,喏”他腾出一手,往身后的包间一指,“杏闹第二”
沈安林目光一闪,看向他所指的方向,杏闹第二,也就是在他方才进的杏闹第一隔壁,原来方才他察觉屋内另有的人就是她
沈安林转过身,紧走几步,就在三楼围栏上往下看去,人来人往早已经不见那姑娘的身影。
她是谁
马车晃晃的走了好久,顾十八娘一直没有说话,怔怔的看着晃动的车帘。
那一世只怕到死他都没正眼看过自己
那一世你将我逼到死无退路
这一世,我纵然不伤你性命,也要让你尝尝这种被人逼到无可退路的滋味。
“去顺和堂。”她目光微凝,对着车外说道。
灵元闻言,马缰绳一勒,调转马头而去。
顺和堂,正百无聊赖守着火盆打盹的小伙计,忽觉一片阴影罩下来,抬头一看,见面前站了两个年轻人。
女的尚未摘下斗篷帽,整张脸都被掩住了,看身量不过十四五岁。
“小姐,要点什么”他忙堆起习惯性的笑招呼道。
顾十八娘摘下帽,对着小伙计一笑,“可否见见你们炮制师傅”
小伙计一愣,猜测问道“小姐是要炮制药材”他的视线落在那小姐身后的年轻人身上,见他手里果真拎着一个纸包。
顾十八娘恩了声,没有细说。
“是这样,按规矩来说,我们家的师傅只炮制我们家的药”小伙计为难说道。
灵元在后抛去一串钱。
小伙计眼疾手快抓住,磕巴也不打,笑的眼睛都眯起来,“小姐您随我来”
穿过夹门,一个杂乱的后院就呈现眼前。
“小姐您慢点,这里乱”小伙计点头哈腰的说道,一面将脚下的一个药框踢开。
顾十八娘微微闭了下眼,那熟悉的布置在脑海一一呈现,那时她在这里呆了三四年,就是闭着眼也能走
“小心”灵元伸手抓住她的胳膊。
却见顾十八娘已经在这棵大树前停下,睁开眼,伸手抚上了树干。
这棵椿树还在,顾十八娘颇有些感叹,顺和堂扩建后院炮制房的时候砍了,她伸手轻轻拍了两下。
“高师傅,高师傅,”小伙计扯着嗓喊。
一个面色发黄,身形略佝偻的年人从屋走出来,手里端着一个药锅,沾了水,似乎正在刷洗。
“做什么”他闷闷道。
“高师傅,有人要你炮制药材。”小伙计笑道,一面指了指慢慢走过来的顾十八娘。
“不做。”高师傅眼皮也没抬,干脆说道,将手里的药锅抖了抖,抓起一旁的干布擦拭。
小伙计很尴尬,“你这家伙,怎么对客人说话”
“我已经辞工了,这就走,是你的客人,又不是我的。”高师傅闷声说道,依旧头也不抬。
小伙计无法,尴尬的看向顾十八娘。
顾十八娘面上有些激动,她走近几步,站在高师傅面前,鼻头忽的有些发酸。
就是这个看上去很不好相处的汉,协助她将岌岌可危的顺和堂扶持起来,或许是因为那本难得得药书面上,但顾十八娘明白,他多少也是怜惜自己这个孤苦无依空挂着少奶奶名头的人。
“我家的丫头要是在,跟林少奶奶你一般大”他守着旺火,跳动的火苗映的双眼红红,“她要是还在,我宁愿她跟我一般做个匠人,也不去做这样人家的媳妇”
高师傅觉得人走近,很是没好气,抬头不耐烦的说道“说了不做药就是不做,药行多得是,再去寻就是了”
他的话说了一半,声音便低了下去,有些奇怪的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姑娘,神情好像很激动颇有几分老乡见老乡双眼泪汪汪的感觉
“高师傅”顾十八娘深吸了口气,咬了咬下唇,伸手向后,灵元忙将一包药递过来,“劳烦你帮我看看”
高师傅面色僵硬,并没有伸手接。
“小哥,”灵元突然对一旁呲牙咧嘴的小伙计道,“劳烦你给泡壶茶来”
“好嘞。”小伙计很高兴,看了眼这个财神爷,转身就走,走出去前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这个年轻人好像有些面善,穿着普通,一看就是个家丁护院,他旋即抛开这个念头,财神爷对他来说都很面善。
“这位小娘,我就要辞工了,这里都是人家的家什,我用不得了”高师傅声音缓和几分,解释道,一面伸手给她指了个方向,“这条街上都是药行,任何一家都能炮制”
“高师傅,我想问问,我要用一次用十枚乌头,你可能为我炮制”顾十八娘打断他的话,含笑说道。
高师傅一愣,旋即沉下脸,乌头有剧毒,一般用量三两就是最大量,这人开口用十枚,这分明就是说笑。
他不由哼了声,“小娘这是考我来了我做不出,您另请高明吧。”
“如果我告诉你怎么炮制能去毒还不影响药效,你听不听”顾十八娘笑道,晃了晃手里的纸包。
高师傅哼了声,看着她。
“我姓顾,”顾十八娘收敛笑容,也看着他,“名十八娘。”
这些日刘公高徒出现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但凡药界人士无人不晓,高师傅果然色变。
“你,你是顾娘”他结结巴巴说道,面上带着激动以及不可置信。
“是,”顾十八娘点点头,“我来告诉你,乌头,用童便浸透,煮,入盐少许,再以竹刀每切四片,井水淘净,逐日换水,浸七日,晒干即用”
伴着她逐句说来,高师傅的脸色由惊讶变成惶恐。
就连外行人都知道,这种秘法意味这什么,对于一个药师来说,无疑是天降至宝,他只觉得如同做梦。
这位刘公传人他早听说了,听说那些大药行送拜帖下邀函都不得见,他这样一个无名无姓的炮制师傅想见祖师爷,更是不可能了,没想到她竟然站到了自己面前,还说出了乌头炮制秘法,高师傅只觉得浑身发抖,忙跪倒。
“多谢师傅传授”他叩头说道。
顾十八娘看着他神情郑重惶恐,不由深吸一口气,这场景就如同那一世她将那本书递给他一般。
虽然这一世没有这本书,但是她有她自己,刘公这个名号,刘公的秘制方法,对于高师傅来说,诱惑远远超过了沈家的那本书。
“你起来,无须多礼。”顾十八娘含笑说道。
“师傅,您要我做什么”高师傅站起身来,恭敬问道。
药师是匠人,虽然专心其技,但也不是不通世事,知道这天上不会白掉馅饼。
“不用你做什么。”顾十八娘看着他笑道,“你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就是了。”
说罢将手里的乌头递给他,“你按我说的炮制来试试,看是否可成。”
知道了方法,但还要看实际操作,这是考察自己了,高师傅郑重接过,再三施礼。
小伙计提着茶冲进来,看顾十八娘转身要走了。
“小姐,吃杯茶”他热情的招呼。
顾十八娘冲他笑了笑,说声多谢,并不停留而去。
“你这是做什么收他做徒弟”灵元很是不解,终于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我就是”顾十八娘笑道,突然也觉得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抢先一步试试”
“抢先”灵元更加不解。
顾十八娘再看了眼顺和堂的牌匾,垂下车帘。
虽然她不能让命运虽自己心意而走,但幸运的是她至少知道命运的大概轨迹,以及可能的进程,这样其实也就足够了。
抢了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命运又能奈我何。
沈安林迈进顺和堂的时候,正好遇上高师傅正将包袱背上。
“高师傅”他忙紧走几步,“请留步”
高师傅回过头,看是他,不由叹了口气,眼满满的不舍。
“少爷”他唤道,躬身施礼,“我正要去给你叩个头”。
说着就要下跪,沈安林伸手扶住他。
“高师傅,我知道,我母亲责罚与你,你受了委屈解酒丸的事与你无关”沈安林沉声说道,“我已经征得母亲同意,亲自接手顺和堂”
高师傅闻言一怔,面上浮现几分惊讶,“少爷你”
“还望高师傅你助我。”沈安林说道,一面从怀里拿出一本书,“这是我赠与你的”
高师傅看了眼封面,面皮抖了抖,眼闪过惊喜以及渴望,他不由伸出粗糙的大手颤抖这拂过书面
“高师傅。”沈安林似是松了口气,郑重道,“此书我赠与你,才是物尽其用,你收下吧。”
高师傅的手在书上抚摸两下,却是终是收回了手。
“少爷”他跪下叩头,声音里却带几分决然,“其实自夫人不在时,我就该走了”
沈安林身形一僵。
“少爷,你保重”高师傅叹了口气,低着头慢慢走了。
沈安林的手松开,书掉在地上,被风吹得哗啦响,他将手紧紧攥起,青筋暴涨。
第十章换匾
建元年二月初一,宜嫁娶、求、出行、开张。
药行街上传来几声爆竹响,表示有新商家开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