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出魔入佛[下半部] 作者:柳明暗
第36节
净涪本尊只瞥了他一眼,还问了他一句:‘你来?’
魔身没甚滋味地撇了撇嘴角,垂下眼睑不去看净涪本尊。
此时,王二也已经在上首转过一回,最后一次确定案上物什齐整无误,回返过来请净涪。
“净涪师父,请。”
净涪合掌一拜,便缓步走向那一面重新粉刷过的墙壁。
墙壁侧旁已经备好了条案,条案上一应物什齐备。其上有长杆狼毫,有厚重宽广的石砚,有清净无垢的清水,还有上好的飘着淡香的墨条与金黄细柔的金粉。
能备下、备齐这些物件,王家村是真的尽心了。
净涪往条案上扫得一眼,目光便往侧旁一转,见得王球子已经在他的位置上站定了,此时也正板着一张脸,鼓着眼睛一一验看过条案上的东西。
到得他确认完全了,他迈着小短腿就到得净涪身前,有模有样地合掌弯身与净涪一拜,脆生生地道:“净涪师父,东西都齐了,是不是该开始磨墨?”
没错,王球子就是这次净涪定下的墨磨童儿。
是净涪亲自定下的。
也是为了让王球子接手镇守王家村气运的后续做准备。
净涪确实是要在他们王家村祖祠墙壁上留书,以替他们镇压族运的方式来偿还取走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因果。但这也是有期限的。
待到因果偿尽,净涪就不会再继续了,他自会退去。
而待到他退去之后,王氏一族若能在他帮助镇压族运期间积累功德、y德、福德,自然福泽绵延,但若是他们为非作歹,肆意妄为,那自然就会是盛极而衰,自食其果。
不论他们的结果会是如何,待到净涪退去,这一切自然就都和净涪没有瓜葛了。若是往常时候,净涪自然不会多做什么。可王家村这里,却出了一个王球子。
王球子与妙安寺其实真没什么缘法,与他是有一段因缘,可这段因缘也只在此时,至于后续如何,却是扑簌迷离,犹未可尽知。
不过净涪知道他的落处。
此番出关,他修为略有ji,ng进之后,还勉强看出了些许这小孩儿的未来。
他的将来,在静檀寺,在凡俗僧人。
他若一生平顺,成长无误,会成为静檀寺的一位祖师,为万千凡俗僧人所敬仰崇拜,成就一段传奇。
他既然会是静檀寺的人,还将会和如今已经回归静檀寺的李二一道抗衡恒真僧人,那净涪也能顺手推他一把,结下一个善缘。
这般种种谋算只在刹那,早在净涪出关再见到王球子的那一刻,就已经有了完整的筹备规划,却不需要他在这个当口再来分神谋划。
如今听得王球子请言,净涪点了点头,示意他往下一步去。
王球子又是正色合掌与他拜了一拜,才走到条案旁,挽起袖子取水磨墨。
汲水、研墨、洒金粉,王球子虽则年岁小,但得到净封提点之后,现在将一整套流程做来,却也是行云流水,不见如何为难。
净涪在他面前站定,表情平静。
也是王球子入得他的眼,扶得起,他才愿意推这一把,不然,便是应对恒真僧人确实有点麻烦,净涪也不至于就将一个小孩儿推出去。
王球子不知身侧净涪所想,他只是很认真地调和墨汁,尽量做到净封小师父先前与他提点过的种种要求。
待到石砚中的墨汁调和得差不多了,净涪便自迈开脚步,垂眼从条案上拿起那一杆长杆狼毫。
厚长的狼毫在石砚上一落一起,便有黑中带金的墨汁浸染了那雪白的毫毛。
净涪的手一转,长杆狼毫笔端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悠长且圆润。尤其是当这一道弧度晃过那自祖祠外照入的炽白阳光,则更是映照出一条稍瞬即逝的金色亮光。
净涪没在意那些瞪大了目光望来的王氏族人,他手腕一沉,长杆狼毫的长毫就落在了平整的墙壁上,落下长长的一道痕迹。
不知为何,在那一刻,整个王氏一族的族人,无论老少青壮,都恍惚间觉得,这个祖祠不一样了。
它似乎是活了过来,又似乎是在欢呼雀跃。
而和这个祖祠一同发生变化的,还有祖祠上首整齐排列在供案后头的王家列祖列宗牌位。
仿佛有人聚了过来,也似乎是有人睁开眼睛往这边望来,总而言之,这个原本就站满了人的王家祖祠在这一刻,似乎又挤入了满满当当的人。
明明早先祭告祖先的时候还没有这般动静的……
王二等几个年长的族老忍不住潸然泪下。
但他们谁都没有抬手去擦拭眼泪,他们甚至僵直了身体站定在原地,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唯恐惊扰了某些存在。
一时间,整个王家祖祠静得吓人,但又似乎热闹得连空气都在灼热。
净涪提着狼毫,运转手腕,在墙壁上落字。
《佛说阿弥陀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僧千二百五十人俱,皆是大阿罗汉,众所知识:……
笔落惊鬼神,但净涪却只稳稳地提笔成字,连眉毛都不动一动。
不单单是他,便连条案侧旁为他调和墨汁的王球子也都没动。哪怕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手也都是稳的。
旁人看着固然心惊,但都比不得王球子自己。
他对自己的状态再是懵懂,也知道此时的自己真不如何寻常。
有哪个人是明明觉得自己慌,觉得自己怕,又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不过王球子始终牢牢记住了今日早上被带入祖祠之前,曾祖父和他说过的话:不论祠堂里发生什么,都按照先前净封小师父教他的来,直到净涪师父放下笔。
净涪哥哥还没有停笔,他还在写……
我也不能停!
净涪在专心运笔写字,所以他没有注意,候在王家祖祠之外的净封看着这边厢的眼睑一垂一抬,漆黑的瞳孔倒映出一个不同于其他候在王家祖祠之外的寻常人所见的场景。
在那片场景里,没有人,只有气。
流转的气。
可惜净封修为不到家,他只看得两眼,都没能看个全,眼睛便是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以此来缓和眼睛那处传来的刺痛。
这位净涪师兄身上的气运功德可真是……
随着墙壁上的文字越来越多,净涪头顶虚空渐渐显化出一片轻易不可见的云光。这片云光里,渐渐染上紫青色的气运和那始终厚重的功德相互映照,照彻了净涪头顶半个虚空。
上至高坐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天魔童子、镇守在景浩界世界胎膜之外的天剑宗祖师、西天极乐净土里的慧真可寿等等诸罗汉金刚,下至游走在道门各宗各派收集剑子令的左天行、天静寺里的清见大和尚、妙音寺里的清镇清显等大和尚,但凡关注着此界的大神通修士,都齐齐往净涪这边侧目。
见得净涪头顶虚空显化的云光,有人惊疑有人赞叹,不一而足。
倒是左天行凝神望了望那片云光中染上紫青色的气运,到底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居然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了吗?”
诸色之中,紫青最贵,是以紫青又是天道的颜色。
紫青的气运,就更是代表了大运和天命。
可最为天命最重最眷顾的那一个,左天行清楚地知道,净涪顶上气运演化,真与天道没有关系。
既然这与景浩界天道没有关系,那就必是他自己汇聚的大势。
左天行叹了这一口气,倒也不萎颓,他扬唇笑了笑,眉眼间剑意纵横。
他将宝剑祭出,纵身合上剑光。
剑光一转,直入青冥,纵横八荒。
只是一转眼间,左天行的剑光就消失不见。
天魔童子俯瞰着下方那个渺如尘沙般的世界,定定望过那在人家祖祠墙壁上肆意挥毫的青年和尚,又转眼看过那个身合剑光遁去无形的青年剑修,最后落到还在魔子秘境中摸索的皇甫成身上。
少有人注意到,天魔童子搭放在膝盖上的手松了紧,紧了松。
但到得最后,他到底垂下眼睑,阻隔了自己的目光。
净涪能察觉到自各方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但他都没在意。
他这会儿只是随意挥动着手中的毫笔,在他面前的这面墙壁上书写着他想留下的经文。
而在他书写的这当口,他识海里的魔身和佛身也都显化了出来,各自托着一座九层宝塔,镇压着宝塔初生的本能。
随着净涪的修为增进,境界提升,他的本命灵器也在一步步地完善。尤其是不久前净涪窥见第八住境界的时候,他的宝塔渐渐显露出了镇压气运的趋势。
这就是宝塔要形成镇运灵宝的态势了。
若净涪的宝塔真能成就镇运灵宝,那它就会是景浩界的第十件镇运灵宝。
真到得那个时候,于宝塔而言,甚至包括净涪自身,都将会是一种蜕变。
不过那都是未来。
现下净涪手上的宝塔,哪怕显露出了镇压气运的趋势,也只是一件比较特殊的灵宝,还没能跻身镇运灵宝之列,进行下一步的蜕变。
也所以,净涪佛身和魔身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地镇压住两座宝塔,令它们不要在这个时候“捣乱”。
压住了宝塔,又是出自净涪本人意愿,无有压迫,故而即便净涪头上的那片云光再是厚重凝实,也还是随着净涪书写的动作,被牵扯出一丝落入下方墙壁上的那部逐渐显露全文的佛经中。
原本只是沾染金粉的墨汁这时候格外的厚重凝实,甚至称得上威严俊凛。
净封才刚缓下了眼睛的刺疼,试探地睁开眼睛,却正正望向了那面墙壁的方向,看见那面墙壁上同样厚重的气。
他这也是学乖了,轻易再不敢往净涪头上看,才算是让自己看得清楚了。
净封脸色格外复杂。
可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没能移开自己的目光。
也正因为他没有往侧旁看,所以他没有发现,在净涪头顶云光分出一丝气运和功德落下墙壁的时候,净涪侧旁的童儿头顶也有一线气运与功德被牵引着投入墙壁中。
只是相对于净涪投落在那面墙壁上的气运和功德而言,从王球子那边分出来的气运和功德完全不起眼,不过一落下,就被彻底淹没了去,连个水花都找不着。
……问佛所说,欢喜信受,作礼而去。
净涪几度蘸墨,终于落下最后一笔。
待到最后一笔落下,净涪将手腕一收,长杆狼毫上的毫毛就脱离了王家祖祠的墙壁。
外人看着这一面墙壁上的字沉醉,便连王球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磨墨的动作,拿着墨条抬着头怔怔地望着墙壁发愣。
但净涪和净封却都能看见那面墙壁头顶虚空上乍现一片金色佛光。
饶是净涪自己,一时也有些哑然。
金色佛光铺展,一片祥和佛国虚影压落,无量极乐气息逸散,还有七十二色无量光镇压无形。
这就是因《佛说阿弥陀经》而显化的极乐世界了。
除了净涪、净封,这些在场的人,甚至包括同样出了一分力的王球子,谁都没有看见这一个祥和世界。
但这王家祖祠里,这时候在场的,可不只有人。
佛国显化之后,因后辈子孙告祭而来的王氏一族先人欢喜嚎哭半天。好不容易回神了,他们却还记挂着净涪,哪怕再贪恋佛国的助益,也还是先端正了神色,齐齐合掌与净涪拜了一拜。
哪怕这些人生前都是困守山村的村民,少见外人,眼界狭窄。但他们到过y曹,入过地府,见过鬼差鬼吏,虽还未经轮回转世,但到底也再不是生前的村夫村妇了。
净涪见得,也自垂了眉眼,回身与这些王氏一族先人合掌回礼。
与净涪拜谢过后,一众王氏一族先人才各自坐在自己的牌位后头,向着净涪面前的墙壁,向着那个因《佛说阿弥陀经》而显化出来的极乐世界大口大口吞食云气。
随着他们的呼吸,那些逸散的缕缕极乐气息被拉扯着没入了他们的魂体,滋养他们的神魂。
当然,这吞噬极乐气息对他们这些普通魂体而言还是很艰难的。泰半的魂体哪怕吞吐一天,也仅仅只能吸食三口极乐气息。
就这,都已经是极限了。
净涪瞥了这些魂体一眼,没再有任何动作。但他识海里的魔身却抬手抚了抚手上的幽寂暗塔,目光轻飘飘落到了佛身手边的光明佛塔上。
此时的光明佛塔里,无尽的残破魂体还在一遍遍地诵读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既为他们自己修补魂体,也是在为净涪祈福。
佛身见得魔身目光望来,抬眼迎上,‘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魔身目光中有些好奇,‘你那光明佛塔里的那些魂魄现在能入地府投胎了吗?’
佛身笑了笑,没答话,却是反问他道:‘你猜?’
魔身的目光先在王家先人那些魂体上转过一圈,又望了望佛身的光明佛塔,似乎是在作对比。
对比过后,他似乎得出了结论,重又懒懒地移开了目光。
‘你们说,’半响后,魔身又开口。‘能不能将佛塔里的这些魂体全都留下来?’
这一回,他甚至将净涪本尊都带了进去了。
净涪本尊明白他并不真是要将这些还在佛塔里温养自己魂魄的魂体拘留下来供养他们,而只是想通过这样转移话题来保存自己已经所剩无几的颜面而已。
可这样的事情既然他们不屑为之,魔身却冷不丁地提起这样的话题来,可是另有想法?
净涪本尊看向魔身,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魔身坐直了身体,脸色端正而认真,‘不如我们自己在暗土世界开一处小轮回吧。’
魔身这一说话,净涪本尊和佛身也就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说到底,还是为的暗土世界。
景浩界一轮重塑,自是有不少的人被抹去记忆复活,也有人早早进入轮回,看似和其他的小千世界无甚区别。
但这些都只是看似。
这内里的问题区别大了。
别的不说,单就说在这王家祖祠里的王家先人。
王家祖祠里的先人有牌位安放在这祖祠里的自然落在他们自己的牌位位置后头,但除了这些坐到自己位置上的呢?那些没有地方坐着,和自己的先祖挤挤攘攘地站到一处的,就不是王氏一族的先人了吗?
不,他们也是。
他们也曾是王氏一族的族人,也曾在王家祖祠里立过牌位。
但为什么现在就没有了呢?
因为世界重塑了啊。
世界重塑,时间逆转回流,回到了他们还没有出生在这个世界的时候。
这个世界就这样没有了他们的位置。
原本如果世界不重塑,他们在这个世界死去,生命了断,自然就该进入轮回,转世重生。但世界重塑了,世界会按照着它曾经走过的轨迹又再往前走一遍。
这个世界一样又不一样,所以有些人或许不会再降生在这个世界,但还有更多的人再按照着他们曾经的轨迹出生。
他们的r_ou_身、身份都是一般无二,但内里的灵魂呢?
是上一回世界轮转中曾经拥有过这个r_ou_身的生灵魂魄,还是别的经轮回转世而来的生灵魂魄?
掌握着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的净涪知道,根本就是后者。
因为是后者,所以先前在虎啸山的时候他才会碰上从异世界来的黑虎。
第524章 无题
但其实并不真就全都是新的经由轮回转世而来的生灵魂魄占据这些r_ou_身、身份。
举个例子,陈烨。
当年陈烨刚出生的时候净涪魔身就去看过了,确定此陈烨还是彼陈烨,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这里头的情况,真的很复杂。
景浩界和别的世界一样,每时每刻都有人出生,同样的,每时每刻也都会有人死去。而在这生生死死之间,既有自其他世界经由轮回转世而来的生灵魂魄,也有这个世界中残留下来的经由某种因果牵系重新回到自己身体里的生灵魂魄。
就这,还只是表相,真的深入内里,那情况更是复杂。
可别忘了,当前景浩界中众生所认知中的时间,和景浩界世界之外的众生所确定的时间,相差了至少三千余年。
三千余年的时间,景浩界凡俗众生传承了多少代了?有多少生灵魂魄投生到景浩界又离开,谁数得清楚?就是当前活生生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些人,谁能确定他们还是世界重塑之前这个时间段的那些人吗?
情况复杂到堪称混乱。
它甚至成了一个死结。
佛身沉沉叹了一口气,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净涪本尊目光转过佛身和魔身,淡道:‘世界情况混乱至此,且还在随着时间一直恶化,这就是天道伤势一直未见好转的原因。’
魔身默然点头。
也正是因为景浩界天道伤势一直未曾好转,他才能毫无阻拦地将无边暗土世界本源握在手中,真正登基为王。
左天行那边也是一样的。
‘天道伤势一直在恶化,如果情况始终得不到改变,不出万年,都不用天魔童子出手,景浩界就得落入归墟。’
魔身在心底无声说道:或许它还坚持不了万年时间。
归墟是世界的终点,落入了归墟的世界,自然就会陷入真正的寂灭。
现下还在魔子秘境中奋斗,要为自己铺出一条通天路的皇甫成还不明白,这才是他哪怕有业火红莲镇压己身一切,也不见有人愿意抬手放过他的真正原因。
但他不明白,左天行却已经看得清楚。
所以他才宁愿看着杨姝步步走远,也不舍得花费时间和心力去接近她,挽回她。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没时间了。
佛身沉默半响,抬眼望定净涪本尊:‘要将景浩界从落入归墟的处境带出,还应该从造成这一切的根源着手。’
造成景浩界现下这一切的根源,可不就是世界重塑么?
可净涪自己早早就死了,连世界重塑这个事实都是后来他察觉到情况不对,一点点查探摸索得到的答案,然后又接连从魔傀宗祖师、静檀寺可寿那里得到的确定。只知道世界重塑和景浩界天道以及那位高居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有关,至于其他的,连魔傀宗祖师和可寿金刚都不知道,他又要去哪里探查?
魔身撩起眼皮子看了看净涪本尊和佛身,见得他们的表情,眯了眯眼睛,忽然开口问道:‘你们说这些,不会真的想要出手吧?’
拯救景浩界什么的,那不该是左天行的活计吗?
佛身垂眼避开魔身目光,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倒是净涪本尊不闪不避地迎上了魔身的目光,淡声反问了他一句:‘不该吗?’
不该吗?该吗?
其一,景浩界是他们出生、成长的世界,哪怕他们脱离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还是他们的故乡。若这个故乡在他离开之后才出现现在这般情况的,他理会不理会都在两可,但现下不是,他撞上了这个时代。
其二,不论景浩界天道本来目的为何,他这个本该入了轮回的死人还能带着记忆归来是它出手了的,且他新生之后还能成为一名修士也必然有它的因素在内。他既承了情,自然也该承认这个事实。
便是他不明明白白地将这些数出来,单只听先前魔身那句想要在无边暗土世界中开设小轮回的话,就该明白此时的魔身其实也就只是在嘴上挣扎挣扎而已。
魔身垂落眼睑,答道:‘该。’
净涪本尊收回目光,却又道:‘有左天行在,也轮不到我们冲锋陷阵,顺势而为即可。’
魔身很快就将那一点小别扭撇去,现下听得净涪本尊这般说,他唇边就带出了点笑意,倒是声音还压得住,没有显出一点异样。
‘行,就让他去和天道打交道,我们只在需要的时候出手就行了。’
什么时候是需要他们的时候,那自然都该是他们说了算。
佛身呵呵笑着看他。
魔身只当作没听见,仍还问净涪本尊道:‘那么……小轮回?’
他既是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的王,那些扰人心神又碍人眼的东西还是统统打散了的好。
至于他的这个动作会不会帮了皇甫成一把,净涪魔身倒不是很在意。
其实如果不是想要拖延时间,不是不想将天魔童子逼迫至疯魔,他有千百种方法能取他小命。
净涪本尊望定他:‘你真的确定要在无边暗土世界里开设小轮回?’
小轮回这玩儿其实很麻烦。
小轮回本身需要解决的问题就不少。譬如,如何能让一个小轮回真正成形,如何让它能够成功运转。
这也还就罢了,关键还在于,要使小轮回运转起来,合符净涪魔身的心意,还必得使它勾连大轮回和地府。
大轮回和地府里的大神……
净涪没有信心能够自己打通得了这里头的关节,可能还需要地藏王菩萨乃至是三位世尊援手。
至于不勾连大轮回和地府,直接阻断景浩界和地府的关联,只用小轮回在景浩界世界中担起轮回职责……
净涪还没有那么自大和无知。
魔身沉默。
收了随意显露在外的种种表情,魔身的脸色淡漠沉静,看上去竟和净涪本尊一般无二。
也是,他们原本便就是一人。
魔身这回没看净涪本尊和佛身,也全没在意他们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他只挺直背梁端坐在暗黑皇座上,垂眼俯瞰着无边暗土世界,目光一寸寸扫过那暗土地界,看过那些日夜悲泣哀嚎不息的残魂。
它们连魂体都已经破败,却还在它们的曾经哭嚎悲恸。
世界的表面已经抹去了它们存留的痕迹,它们也未能放下自己的执着踏入轮回,只能蜷缩在世界的y影里,日夜哀嚎不止。
暗土的世界没有光,只有一层叠着一层的暗;没有人,只有一个个魂体残破的残魂;没有欢声笑语,只有日夜不断的咒骂哭嚎……
这是一个不能令人欢喜引人喜爱的世界。
但……
这个世界为他所有。
这里是他的领地,这些残魂也都是他的臣民。
既是他的领地,他的臣民,那该他解决的问题,就必得他出手,不需劳动外人。
哪怕那个人是景浩界天道所钟爱的左天行。
魔身抬眼,平静地应了一声:‘是。’
净涪本尊和佛身也都无话。
他们对视得一眼之后,净涪本尊向魔身伸出了手。
他修长白皙的手掌上,静静躺了一株九节四十九叶的青竹。
青竹竹叶稀落,但青翠欲滴,透出一种郁郁的生气。
正是净涪的茂竹。
它有蒙蔽天机之能。握有茂竹的修士,诸天不能算。
但这时候净涪将它取出来,并不是为的它的这蒙蔽天机之能,而是需要它这一身磅礴无边的生气。
魔身伸出手,这株茂竹便从净涪本尊的手指脱落,轻飘飘地落向了他的手掌。
拿定手中的茂竹,魔身第一次开口和净涪本尊道谢:‘谢谢。’
净涪本尊脸色不变,他轻轻点头,领了这一声谢。
他们谁都知道,此刻在和本尊道谢的,并不是净涪的魔身,而是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的王。
此时,佛身也正色说道:‘我会拜请地藏王菩萨,请他出手相帮。’
勉强说起来,他们和那位地藏王菩萨也算有过一段交集。
有那段交集在,纵然开口确实冒味,他到底还是能有这个搭话的机会。
净涪佛身不是不能舍了这一张脸皮。
魔身听得这话,也转眼正色和佛身说道:‘谢谢。’
要打通地府那边的关节,还确实是得佛身来,谁都没有佛身有用。
佛身也和净涪本尊一样,并无推托,坦然端正地领受了魔身的这一声谢。
魔身拿定手上茂竹,又抬眼看着净涪本尊和佛身,‘我将闭关,为小轮回做准备,无边暗土世界本源这边的权限就暂且都交给你们了。’
净涪三身都不傻,明白信息的重要性,所以他们才在能够掌控无边暗土世界的第一时间就将无边暗土世界本源收入囊中。这会儿魔身将闭关,目测是不可能再分神料理外间诸事,自然就得将权限转出去,好让他们继续掌控全局。
净涪本尊和佛身也都明白,各自一个点头,应道:‘知道了。’
魔身点点头,便带着他座下的暗黑皇座和手上茂竹一并投入了无边暗土世界本源之中,进入了无知无觉的深层定境,全身心推演小轮回的构建。
魔身是无边暗土世界之主,他的一举一动都影响着这片y影世界,所以当他真正拿定主意,整个y影世界有感,顿时显现诸般异像。
自来没有光亮的暗土世界飘起一丝丝萤火,莹莹映照整个世界,给这一片世界带来了朦胧的明光。
明光之外,还有细雨洒落。
这些细雨洒落在无数扭曲破败的残魂中,却没有穿过它们的魂体,而是没入了其中,安抚着它们疼痛的魂体。
这荧光、这细雨,令一整个无边暗土世界的残魂都安静了下来。
这一刻,无边暗土世界里没有了暴乱,没有了哀嚎,没有了诅咒,只有安静。
那些年年日日哀嚎不休的残魂脸上奇迹地出现了平静安和的脸色。
而这样的安静和祥和,在这个暗土世界里,当是真正的开创了历史。
世界本源触动,几乎不经景浩界天道,便有瀑布也似的功德倾注,倒入无边暗土世界本源,落入沉在无边暗土世界中央的净涪魔身身上。
连带着净涪头顶虚空上的云光也都加厚了不止一层。
无边暗土世界里的异像和世界本源的触动,顿时就牵引了无数的目光。
不久前才刚望向这里的目光看了看无边暗土世界,全无发现之后,又重新投注在了净涪身上。
其他人的看法暂且不提,得了景浩界天道提示的左天行几乎是在顷刻间就明白了净涪魔身的打算。
或者说是,大愿。
他从宝剑中脱出身来,随意在一处地界上站定。全不在意其他,左天行理了理身上衣裳,端正神色向着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躬身拜了拜。
左天行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所以干脆就什么都不说了。
拜了这一拜后,左天行再度身合宝剑化作剑光遁入青冥。
那一刻,只有左天行自己听得到他自己心底里不断回响着的一句问话。
他已经找准了方向,那么你呢?你又准备如何?
净涪本尊和佛身目送着魔身沉入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看着无边暗土世界里的异像持续了一刻钟便消散开去,看着那自各处投落下来的目光移开。
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常,但又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净涪本尊和佛身一点头,便自出了识海世界,回归r_ou_身。
净涪识海里发生的事情说来话长,但其实拢共只过去了一刻钟多一点的时间。这一小段时间,也就只够王家祖祠里的王氏一族男丁们回过神来。
王二回神后,先是转眼给了旁边的族中子弟一个眼色,然后就快步走到净涪面前,依照原先定下的仪式程序将净涪请到一侧。
净涪也没多话,跟着王二就走。
他在预留给他的位置站定后,便和王二点头,示意他自便。
程序走到这一步,王家祖祠里就没有净涪的事了,他也没多想看王氏一族在王家祖祠里的行事,便只留了一丝心神在外注意情况,剩余的泰半心神全数收拢,忙活他自己的事情去了。
王二等王家子弟不知,也没心思和能耐去窥探净涪此时的动静,见净涪安静地站在那边厢看着,他们便就放下心来,还按着他们原先定下的仪式程序行事。
待到王家祖祠这边的一切结束后,净涪便睁开眼,跟着王二等人退出了王家祖祠。
似乎是察觉到了净涪离开,原本沉浸在吞食极乐气息的王家先人竟然齐齐从那种极度欢愉舒适的感觉中挣脱出来,向着净涪的背影合掌弯身拜了一拜,高呼道:“我等拜谢净涪师父大恩。”
净涪停了脚步,转身合掌回了一礼。
王二等王家族人见得,面面相觑,随后王二就领了人,一齐转身,什么也不管就跟着净涪一道合掌弯身拜了一拜。
他们不知道净涪是在回礼,也不知道前因,但他们想着,既然净涪师父都拜了,那他们就也拜了吧。
反正那里是他们族里的祖祠,拜拜不吃亏。
拜完之后,一众人等各回各家。净涪原也该是回到他自己暂居的厢房的,但他才刚和王家祖祠里的一众魂魄还了礼,回身就望见了迎上来的净封。
又是一番礼见之后,净封和王二闲说了两句,便遣散了王二等一众人,只带着王球子找上净涪。
净涪目光从他身上挪到王球子那边,又从王球子那边转回到他身上。
净封见得,笑了笑,开口问净涪道:“净涪师兄,不知可寻个地方说话?”
净涪就带了净封和王球子两人去了他的暂居处。
净封团团望得净涪的这个厢房一眼,见这厢房里头的摆设并未大动,心里就有数了。
净涪也不在意他的目光,他只从随身褡裢里取了茶炉、清水等物什来煮茶。
净封只看过净涪的这厢房一遍之后就收回了目光,看着净涪煮茶。
哪怕他不好茶,也不知道净涪的茶艺声名,但光只看净涪的动作,就知道等会儿出来的这壶茶不差。
甚至是极好。
他心下摇了摇头,也定下心来,细细观赏净涪动作,等待着那一盏即将到来的茶水。
一旁的王球子没有人招呼理会,但也不觉得如何拘束。他就自己坐在扁平的蒲团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搭放在两膝处,一双黑沉干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净涪动作。
待到一壶茶茶水煮好,净涪分茶。
王球子巴巴地看着净涪的手,眼带渴求。
也没让他失望,净涪将一盏茶水送到净封之后,就将另一盏茶水放到了他的面前。
因着净涪本就没有要忽视王球子的原因,这会儿他们面前的这一条条案并不高,甚至可以算得上矮。
只离地一掌高,确实是矮得可以的。不过这条矮矮的条案对此时的王球子来说却是刚刚好。
王球子惊喜地咧着嘴笑,然后就学着净封的模样,合掌点头和净涪道了谢,小心地伸出手端起茶盏。
说实话,这个年纪的王球子手还有些短胖,真要是一个正常大小的杯盏,便是杯盏里盛着的茶水不烫手也够呛的。
但这会儿净涪拿出来的杯盏并不大,只有小小的一个,还轻薄,真不如何难为他这小孩儿。
王球子就将这小茶盏稳稳地端起,凑到唇边就喝了。
他不懂品茶,茶盏又小,一口就将杯盏里的茶水饮尽了。
若是换了旁人,或许还会捶胸顿足地呼喝他浪费。但这里头坐着的净涪和净封都只是扫了他一眼就没有言语了。
当然,净涪还提起了茶壶,再次给他盛上。
王球子见得茶盏里又倒上了那种甜甜的茶水,咧着嘴笑了笑,也不和净涪客气,端起茶盏就饮。
净封看着净涪和王球子就这样一个倒茶一个饮茶,将这半壶的茶水都灌入了王球子的肚子里。
看了一会儿,他忍不住了,问道:“净涪师兄,这小孩儿,你准备带走吗?”
王球子听得这话,也转头定定地看着净涪。
净涪没立时回答净封,而只回望王球子。
王球子见他看来,抿了抿唇,却是问他:“净涪哥哥,你是要走了吗?”
净涪点了头。
他见得,当即就瘪了嘴,但因为懂事,他也没哭闹,只是瘪着嘴坐在那里而已。
他闷闷地坐着,净涪也不理会他,抬头迎着净封望来的目光摇头。
净封面上浮上喜色,他抬起手摸了摸王球子的小脑袋,边和净涪笑道:“师兄,这孩子你既然不要,那就别怪师弟我了啊。”
净涪听得这话,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
第36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