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复国 作者:燕赵公子
    第15节
    热的、软的,他还活着。
    荣景瑄紧紧攥着手,他弯下腰去,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他还活着啊!
    这几天流过的眼泪,比过去十几年都要多,都要惨烈。
    突然,他身旁的谢明泽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呓语。
    荣景瑄连忙擦干净脸上的眼泪,俯过身去仔细听他的声音。
    谢明泽皱着眉头,不停说着:“哭什么……哭什么……”
    荣景瑄如遭雷击。
    那场他不愿意回忆的噩梦里,谢明泽最后跟他说的也是:“哭……什么……”
    难道……荣景瑄心跳如鼓,他低下头去,把正挂在胸前的传国玉玺拽了出来。
    这一方小小的,平凡无奇的黑色印章,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和汗水。入手十分湿润,潮乎乎的,如同鲜血一般……
    荣景瑄把它举到眼前。
    银色月光下,印章上仿佛流转着朱红色的纱,暗红色的纹路凌乱交错地爬在黑色石身上,似乎跟以前有些不同了,可具体哪里不同,荣景瑄又说不上来。
    就在他仔细端详传国玉玺的时候,身旁的谢明泽突然迟疑地叫他名字:“景……景瑄……这是哪里?”
    荣景瑄手上一松,那块石头落回胸膛上。
    他慢慢扭头去看谢明泽。
    只见他半睁着眼睛,有些迷糊又十分费解地看着自己,暗沉的夜让他的瞳色更深了一些,却也更漂亮。
    荣景瑄有些不受控制地靠了过去,他伸出右手从他后背穿过,小心翼翼扶起他,然后把他整个人都抱进怀中。
    用力地、紧紧地,再次抱住了他。
    谢明泽渐渐清醒过来,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环住荣景瑄的腰。
    “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做噩梦了吗?”谢明泽轻轻顺着他的后背,问。
    荣景瑄没有说话,他抱着他,仿佛那个破碎的世界又粘合起来,重新书写彼此的人生。
    谢明泽的身上那么暖,胸膛那样温热,都在告诉他,他还活着。
    真好……真是太好了。
    独自一人活下去的滋味太可怕了,他再也不想体验第二次。
    “阿泽,告诉我,你做了梦吗?”荣景瑄跟他贴着侧脸,在他耳边轻声问。
    谢明泽突然沉默了。
    他有些恍惚,又有些混乱,觉得之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虚幻的噩梦。然而噩梦醒来,他还好好活着,他们还在崇宁的客栈里,没有走进那个夺命的密林。
    可荣景瑄的态度和话语太奇怪了。
    谢明泽不由仔细回想从大婚那日起的每一个细节。他突然转变的态度,对他父母承诺般的保证,仿佛预知一样逃出长信,得知老师死讯时的惊愕,还有……当他打开家中主宅那扇门时,他深深地看向自己的眼神。
    他那一眼里,包含了生离死别的悲痛,包含了劫后余生的欢喜,跟多的,则是再见他的激动与喜悦。
    这一切,是不是也说明……他也做了哪些梦?
    谢明泽一下子迟疑了,刚刚他真的以为是噩梦。只是可那噩梦太真实了,背后中箭的痛苦无法言说,鲜血飞速流逝着,带走了他的体温和生命。
    这一切就跟切实发生过一般,谢明泽突然有些了悟,这是不是说明,无论是大婚那日猛然苏醒,还是今日半夜惊梦,那些他自己死去的噩梦都不是假的?
    他徘徊着,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荣景瑄这一切。
    荣景瑄没有催他,他依旧用力抱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谢明泽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他从小到大都没有骗过他,以前不会,将来更不会。
    “是……我梦到……我们走了原来计划的官道,然后中了埋伏。”
    荣景瑄全身一僵,他稍稍放开谢明泽,低头看向他的眼睛。
    谢明泽半垂着眼睛,并不看他。
    荣景瑄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问:“然后……我们骑马躲避敌军,你身上中了箭,死在我怀里?”
    谢明泽浑身一颤。
    荣景瑄的目光太用力,也太深邃,他根本不敢抬起头,怕他一下子看透自己的情绪。
    对……荣景瑄说的这一切,他都记得。
    他也记得……
    “那你记不记得,你最后吻了我,然后我告诉你我爱你,让你不要离开我?”荣景瑄压着嗓子道。
    这一次,谢明泽猛地抬起头。
    入目,是荣景瑄满怀痛苦与爱意的眼。
    是的,他都记得,荣景瑄的每一个表情,他的每一句话,他都不会忘记。哪怕是在梦里,哪怕是在前生。
    荣景瑄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然后他低下头去,毫不犹豫吻住了他的双唇。
    谢明泽的嘴唇跟记忆里一般柔软,带着他温热的体温,让荣景瑄十分沉醉。
    这一次的吻,再也没有血腥味了。
    他再度把他抱进怀中,让他整个人贴近自己,然后他的舌头十分轻易地顶开谢明泽的牙关,迅速长驱直入。
    那些前生不算,这大概是他们两个第一次真正的亲吻。
    唇齿交融的感觉太过美妙,荣景瑄根本不想停下来,他伸出手去用力扣住谢明泽的后颈,然后一个使力就把他压回床上。
    这一个简单的动作,激起他们两人身上所有的热情。
    仿佛过了很久,荣景瑄才抬起头使劲喘了口气。
    谢明泽抿了抿嘴唇,他有些羞赧,但更多的却是喜悦。
    荣景瑄低下头去,把手轻轻放到谢明泽的腰带上:“阿泽,我说我爱你,是真的爱你。”
    谢明泽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这一次荣景瑄英俊的脸上干干净净,没有脏污的火药痕迹,也没有血。
    他的脸棱角分明,皮肤光滑弹手,让人一摸上去就不想放开。
    他回:“我也真的爱你。”
    如果不是几经生死,他绝对不会打破君臣之间无形的隔阂,他永远也不会越雷池一步。
    可这世间又有谁能死而复生?三世为人,这是多么大的恩赐?
    他不想放弃这样的福分,那似乎是老天爷给他和荣景瑄的礼物,他们带着记忆,重新回到悲剧发生的前一天深夜。
    这已经足够了。
    这一场痛彻心扉的离别,让谢明泽终于鼓起勇气走出最后这一步,也让荣景瑄说出了我爱你的誓言。
    荣景瑄只觉得呼吸都带着热力,他俯下身去,颤抖着手扯开谢明泽的腰带。
    “可以吗?”
    谢明泽没有回答,他只是环住荣景瑄的脖颈,把他拉向自己。
    然后他用力地吻住了他,用行动做了最好的说明。
    一夜缠绵。
    ……
    荣景瑄低下头去,在谢明泽的脖颈处轻轻咬了一下:“阿泽,你当初让我找一个皇后是不是?”
    他声音依旧很哑,低淳悦耳。
    谢明泽脸上一红,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荣景瑄锲而不舍:“你说,我的皇后是谁?告诉我?”
    谢明泽看着他的眼睛,喃喃自语:“是我。”
    荣景瑄这才笑开了脸。
    他不顾粘腻,跟他紧紧抱在一起,享受快乐过后的余韵。
    “你记住,你只能是我的,我也只能是你的。”
    谢明泽点点头,顺了顺他长长的发:“好,我只能是你的。”
    天光熹微时,两个人盖着一床薄被,偎依在一起轻声细语。
    “你为什么也重生了?”谢明泽疑惑地问。
    荣景瑄低头看着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又跟他深吻起来。
    一吻终结,他才惬意地半靠在谢明泽身旁,一手卷起他黑亮的长发,放在唇边亲了亲。
    “因为我向上苍许了个愿,因为心诚,所以老天爷满足了我这个愿望。”荣景瑄低声道。
    谢明泽捏着他的手,认真看着他问:“什么愿?”
    荣景瑄笑着摇了摇头。
    “说出来就不灵了。”
    那些痛苦,就让我一个人承担便是。
    谢明泽只好放弃继续问他。
    荣景瑄就是这样脾气,他不想说的时候,任谁也无法叫他开口。
    大部分时候他都是那个催他讲话的人,可现在,很明显荣景瑄最不想告诉的只有他。
    那就以后再说吧。
    现在他们两个都还好好活着,钟琦和丁凯也还在,他们还没有踏入那片密林,一切都还未发生。
    感谢上苍,他们又重新活了一次。
    ☆、第44章 玄音
    两个人抱在一起躺了一会儿,便又一块下床去了隔间,各自擦干净后回到榻上。
    “睡吧。“荣景瑄把手搭在谢明泽的腰上,轻声道。
    谢明泽点点头,闭目很快便睡了过去。
    荣景瑄也闭上眼睛,脑子里却飞快盘算。
    明天,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次日清晨,钟琦照例过来叫早。
    他刚要敲门请安,却不料那扇单薄的木门猛地从里面打开。
    荣景瑄已经换好了青蓝色的劲装,见了他还莫名地看了几眼,然后径自回到卧房里。
    钟琦赶紧跟了进去,先行礼问安,然后才开口:“主上,兵士们都已装好行李,用过早膳便可走了。”
    荣景瑄点点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隔间,然后才道:“我这有一封手书,直接让丁凯手下的陈什长送回勇武大营。记住,要用最快的速度。”
    对于他的吩咐,钟琦想也未想,直接道:“诺,属下这就去。”
    “等等。”另一把温和的嗓音从隔间里响起。
    谢明泽推开门,神清气爽走了出来。
    他没同荣景瑄说话,径直走到钟琦面前,认真盯着他看。
    说实话,他们两个人里钟琦更怕荣景瑄一点,但是此刻被谢明泽盯着看,他也觉得很不适应。
    “主上……”钟琦疑惑地开口。
    谢明泽轻咳一声,他突然浅浅笑笑,自己摇了摇头。
    “这一路你辛苦了,拿去吃酒吧。”谢明泽直截了当塞给他十两黄金,然后就挥手让他出去了。
    于是钟琦十分茫然地捧着那沉甸甸的金子出去了,一直走到楼梯口时才终于反应过来,把那块金子塞进怀里。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主上能给他这样大的赏赐,说明他做得好。
    钟琦趁着四下无人,低头偷偷笑笑。
    被人两位陛下肯定的感觉,还真的十分愉快。
    屋里,谢明泽正在泡茶。
    荣景瑄看着他,道:“昨夜有些事情我没有来得及同你讲……”
    他这般开口,后面轻描淡写把郁修德是叛徒的事情说了出来。
    谢明泽十分惊愕。
    在他听到这件事情之前,他也跟荣景瑄一样觉得他忠臣世家出身,无论如何做不了乱臣贼子。
    可荣景瑄说的话从来没有错,他说是,那郁修德便是。
    谢明泽根本没有质疑,直接问:“你刚才让钟琦办的也是这事?”
    荣景瑄点点头:“我让宁远二十小心押送郁修德过来,我们便在洪都等他。”
    等他来了亲口问问,陈胜之到底如何舌灿莲花,把他忽悠得叛国离德,不顾亲友枉死。
    修德修德,荣景瑄看他修的不是德业,而是无德无能,是来世恶报。
    谢明泽点了点头,却有些犹豫了:“静姝怎么办?”
    荣景瑄:“我让他们一道过来,等来了问她自己打算吧。”
    他这话的意思,郁修德被审讯之后,便不可能活下去了。
    作为他的世子夫人,华静姝同他少年成亲,感情一直很好,曾经还是永安的一段佳话。
    可现在,就算可怜华静姝,他们也不能放郁修德活下去了。
    勇武大营有上万兵士,他们在洪都还会有更多,他们不能白白让风险留存于世。只有永远闭上嘴,才是最好的办法。
    谢明泽叹了口气。
    他母亲也姓华,与华静姝同出信阳候华氏,要是论说起来,华静姝也算他远方表妹。
    荣景瑄拍了拍他肩膀:“你不用担心她,她跟伯母性格很像,不是普通女儿。”
    谢明泽也只能这样期待了。
    用过了早膳,他们便直接出发。
    出城之后,还未出崇宁城界的路,还是跟上次一样。
    一直到了清治山脚下时,荣景瑄突然勒马,叫来丁凯低声嘱咐。
    丁凯有些诧异,但却毫不迟疑地下达命令:“往左,取山道而行。”
    兵士们当然不会反驳议论,为兵者,听命也。自然将军主帅说什么,他们做什么。
    于是队伍很快调转方向,直接往清治山脚下进发。
    那边从清治山绕过,也可到达洪都,只不过路途崎岖难行,倒是鲜少百姓会绕路而行。
    越靠近山,树林越是茂密,不多时,长长的山路前后便只有他们一支队伍了。
    荣景瑄再度停下马儿。
    他调转马头,严肃地看着那群年轻的兵士。
    这次跟着他们出来的都是宁远卫中的好手,一队是丁凯原来的手下,还有三队以前隶属勇武大营。剩下那一队自然是因为武艺了得被带出来磨练,结果也就是这一队人,出了叛徒。
    荣景瑄沉默地看着他们,而他身旁的谢明泽却从腿上解下火铳,拿在手里把玩。
    “以前我便讲过,不想当兵,不想跟随我的,都可以退伍。打仗是要命的事,我不强迫你们。”
    他说着,目光在每一个年轻人的脸上扫过。
    说是年轻人,但里面有一些也二十几许,说实话比他还要大上一些的。
    可荣景瑄身上的威压却让这些弱冠青年喘不过气来。
    只有久经沙场的将军,才能有这样的魄力,也只有亲手杀敌的勇士,才能有这样威严。
    微风拂过,兵士们顿觉得后背凉丝丝,他们都冒了冷汗。
    “所以……我的队伍里,容不下叛徒。”荣景瑄声音陡然拔高,带来惊天气势。
    他看着这群年轻人,不再开口了。
    下一刻,他身边的谢明泽却突然笑笑。
    他长相本就英俊卓绝,这微微一笑的样子更是让他整个人都发起光来,显得清朗明净。
    谢明泽轻轻开口:“所以,自己走出来,便留你一个全尸。”
    他笑着说,声音似十分和煦。
    但兵士们听在耳中,却不约而同打了寒战。
    不知道为何,谢小将军这样说话的样子,他们觉得更有些吓人。
    兵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出列,也没人当中承认。
    在场的大部分士兵都问心无愧,所以他们站得堂堂正正,也毫不惧怕两位将军锐利的视线。
    谢明泽再次轻笑,喟叹一句:“真是,有胆子做叛徒,怎么没胆子站出来?”
    他话音还未落下,手上却十分迅猛,只见他起手开枪,“嘭”的一声惊飞了树上的雀儿。
    那个总是结巴胆小的青年一下子从队伍中摔了出来,他捂着中了枪的肩膀,倒在地上蜷成一团。
    除了几个什长和丁凯,所有兵士都惊讶地看着倒地不起的他。
    似乎他们从来没发现过,这个人居然是内奸叛徒。
    荣景瑄这次接过话头,寒声道:“陆什长,他是你的人,你就带下去吧。”
    他说罢,又补上一句:“他自己不想留全尸,你便也听他。”
    早就黑了脸的陆什长高声领命,走过去一剑扎在结巴的胸口,当场了结了他的生命。
    很快,队伍又继续前进。
    山路崎岖,他们走的并不是太快,但荣景瑄和谢明泽清楚这边并无埋伏,倒是有些放松。
    过了正午,他们就已经走到山上了。清治山上有个不太出名的道观,这条路听说是道观的道士自己修的,只为了有缘人偶遇罢了。
    荣景瑄循着记忆里的位置,终于在落日前找到了道观。
    这里,跟他噩梦里的没有任何区别。
    依旧是白墙青瓦,也依旧人迹罕至。
    大概只有大门前九十九级斑驳的台阶,诉说了道观经年的历史。
    荣景瑄让士兵们在林中暂且休息一下,他同谢明泽一路登上台阶。
    这一次,荣景瑄走得更是用心。
    他偷偷伸过手去,使劲握住谢明泽的,然后同他一级一级,认真走到门口。
    谢明泽并不知他经历了什么,只是安静跟着他走。
    走到道观大门前才发现,这道观的外墙十分低矮,不用垫脚就能看到里面翠绿清雅的方竹,和方竹旁错落有致的几间院落。
    荣景瑄和谢明泽对视一眼,伸手扣了扣铜质门环。
    “叩、叩”声音突兀响起,如暮鼓晨钟般响彻山林。
    不多时,那扇斑驳的门扉打开,里面一个圆脸小道童笑着站在门中,恭敬向他们行礼:“两位贵客,师父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荣景瑄和谢明泽对视一眼,虽然惊讶于他所说的话,却还是点头跟他走进道观。
    刚一进去,便只觉一阵清风袭来,门外炎热的夏日傍晚似成了另一个世界,这边自成方圆。
    道观并不大,约莫只有丰城顾家那般大小,里面却山石林立竹木清脆,干净整洁的屋舍三两错落,显然是道士们的居所。
    偶尔经过开着门的屋舍时,还能嗅到里面清清淡淡的百千香。
    谢明泽十分喜欢这样地方,他面上带笑,低头问那道童:“不知小师父如何称呼?”
    那小道童冲他点头行礼,也笑着说:“这声师父不敢当,贵客称我清慧便是。”
    谢明泽冲他微微一躬,仍旧礼貌道:“原来是清慧师父。”
    两人说话功夫,眼前景物豁然开朗,一池白莲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扑面而来便是清清淡淡的莲香。
    一个高瘦浅青身影正站在莲池中央的亭子里,远远冲他们点头致意。
    清慧这会儿倒是不装老道样子,反而跳起来同他挥手致意。
    等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样子太过顽劣,便又收回了手,红着脸道:“二位贵客,那便是我师父,法名玄音。”
    ☆、第45章 还愿
    荣景瑄和谢明泽一路跟随清慧走到亭中,名唤玄音的青年道士正在点香抚琴。
    他的琴音非常空灵,让人听了只觉身心舒畅,心中的阴郁无形中被带走许多,让人轻快起来。
    等他一曲终了,荣景瑄和谢明泽才冲他抱拳行礼:“玄音大师琴技高超,听后受益良多。”
    玄音微微一笑。
    一阵莲香拂过,他整个人仿佛莲花将开,端端一派仙风道骨。
    “两位陛下,坐。”
    他这一开口,就让荣景瑄二人怔住了。
    清慧麻利地送来两个莲花墩,扶着他们二人稳稳落座。
    玄音见他们似被自己开口惊到,不由又是一笑:“两位陛下不用惊恐,玄音自幼生长于玄天观中,修习观天之术,二位的到来,已在贫道意料之中。”
    大褚佛道并通,百姓多有信仰,而作为一国皇室的荣氏也并未单独推崇哪个,而是二者皆推,对于大师们一视同仁,多有礼让。
    永安之中不仅有皇家寺院皇觉寺,也有道观清阳观,适逢七月十五,佛教称盂兰盆会而道教称中元节,两边寺庙道观荣氏都有供奉。
    论说道教之中,大多修习全真,既修清静无为,去情去欲,修心炼性,养气炼丹。皇家清阳观便是修的全真。
    然而这玄天观,似又修的另一种。
    荣景瑄并不好道法,所以观天之术他也只能从字面大略体会一二。
    倒是谢明泽博览群书,问道:“大师修观天,修前世今生,天观地向,星辰日月。”
    玄音又是一笑,束手离琴,点头示意清慧取琴离开。
    等到亭中只剩三人,玄音才再度开口:“两位陛下,实不相瞒。三月十五时贫道曾在峰顶观星,那一日天象异变,帝星动。”
    荣景瑄皱起眉头。
    三月十五正是他与谢明泽大婚,逃出长信,也是他复而重生之日。
    玄音继续道:“陛下……贫道说句实话,大褚气数已尽,本应覆灭。”
    虽然话并不那么好听,但荣景瑄心里清楚,他说的确实没有错。
    他和谢明泽此刻还活着,确实是异数了。
    “陛下,玄音虽只双十年纪,但修习观天术已一十八载,从小到大,从未看错天相。”玄音淡然道。
    他长得确实十分年轻,又一派仙风道骨,看起来彷如十几许的少年一般,但他说的话却又相当霸气,显得十分笃定。
    谢明泽见他少年老成模样,不由轻笑道:“大师道法高超,谢某佩服。”
    玄音听了也毫不谦虚,直接冲他点头:“陛下谬赞了。”
    谢明泽:“不,大师确实十分厉害。”
    玄音:“客气客气。”
    荣景瑄:“……”
    不知道为何,总觉得这个大师有点不太靠谱。
    荣景瑄清清喉咙,问道:“可否请问大师,大褚如今的气数呢?”
    玄音没有马上回答,他揭开博山炉的祥云莲花山盖,用长针拨了拨里面的香。
    一股淡淡的青莲香味逸散出来,闻起来便让人心情舒畅,满心烦恼都成空,前尘往事皆不忆。
    “陛下,”玄音淡淡开口,声音仿若春风扶柳,“大褚气数全系二位之身,端看未来的路如何走。”
    这一番话,说得倒是有趣。
    荣景瑄和谢明泽对视一眼,都觉得他们能死而复生,才是大褚气数是否还有的根本。
    玄音见他们不开口,犹豫片刻,突然问:“不知二位身边缺不缺个看天相风水的闲人?”
    荣景瑄一惊,忙问:“大师是愿入世而行?”
    之前玄音玄乎乎说了那么多,荣景瑄和谢明泽也只以为他大概是看出些端倪想要提醒他们,这个大师看起来不是坏人,相反,无论他的长相还是气度都令人十分信服。
    但他们真没想过他要跟着他们一路复国而行。
    大多道士不都是在山上道观清修吗?许多大师终其一生都不会入世。
    玄音这样一说,反而显得怪异。
    他听了荣景瑄的问话,低头摸了摸鼻子,突然微红了脸:“师父说贫道天生道骨,但年纪太轻,必要入世走一遭才能勘破红尘,终成道心。”
    他倒也是实在,师父说什么他就信什么。这次终于等来他们二人,迫不及待显摆了一下自己的水平,想要让二人开口请他下山。
    结果他显摆得太过了,荣景瑄和谢明泽根本一点那心思都没动,反而惊讶于他的想法。
    想到这里,玄音不由有些垂头丧气。
    俗世中人真是心思复杂,不好猜,不好说。
    他这派天真烂漫样子,倒是让他心里的“俗世中人”觉得十分好笑,谢明泽不由安慰道:“大师肯随我们一路,我们心中感激不尽,只是恐未来路途坎坷,千辛万苦,还望大师海涵。”
    玄音还未说话,倒是一直躲在外面偷听的清慧突然跳出来,拿着一把折扇大笑说:“我家师父不怕吃苦,能吃饱就行!”
    “死小子,你给我回来。”清慧说完就跑了,玄音气急败坏跳起来,一边追他一边喊。
    他这般样子,把刚才那一派仙风道骨都散得一干二净,竟让谢明泽捧腹大笑起来。
    荣景瑄帮他扶住莲花墩,淡笑道:“大师一派赤子之心,灵台清明,不通俗务,倒也真是天生道骨。”
    两人也不急,等到好一会儿玄音才僵着脸把清慧抓了回来,很不好意思地说:“两位陛下,晚上不如就在观中用膳吧。我师弟的手艺特好,保准你们吃了还想吃。”
    说起吃的,玄音一双淡然黑眸都发起光来,完全印证了他徒儿那句“只要能吃饱就行”。
    荣景瑄和谢明泽倒是没有应下,只是起身道:“兵士还等在林中,我等不便久留,大师,我们明日一早就要启程洪都,您……?”
    玄音似乎早就知道他们何时要走,听了也是道:“无妨,明日辰时我会同你们会合。”
    荣景瑄冲他拱手,两人便直接出了道观。
    外面,钟琦和丁凯已经安排兵士安营扎寨,开始做晚膳了。
    荣景瑄不是个会苛待属下的人,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务必要做到最好,虽然此刻露宿山林,这顿晚膳却早就备足了料。
    不多时,香浓的肉汤味便飘散在林间,兵士们一人一个巴掌大的玉米饼,就着肉汤吃得正香。
    荣景瑄和谢明泽坐在他们两个的帐子前,也吃着一样的食物。
    “这火头兵的手艺不错,还带了胡萝卜和土豆,味道倒是挺足。”荣景瑄一碗肉汤下去,直接冒了汗。
    虽是夏日,夜晚的山林也十分寒凉,这一碗肉汤加了胡椒和辣椒,吃下去浑身暖洋洋的,好歹不会让士兵冻病。
    兵士们很快便吃完了饭,收拾干净之后便纷纷歇下了。
    荣景瑄和谢明泽反而没什么睡意,他们躺在帐篷里轻声细语。
    “洪都藏了慎皇叔的三千旧部,都是王府精兵,洪都失守后他们隐姓埋名,藏进了西郊木厂里。”
    洪都以红樟木而闻名,这种木头不易生虫,花纹美丽,是做家具的好材料。洪都西部郊区,几乎遍布各种大小木厂,专做木料加工生意。
    谢明泽见他侃侃而谈,语言十分笃定,不由疑惑问道:“你是如何知晓?”
    荣景瑄一愣,犹豫片刻,便说:“第一次……大婚当日你替我……后来我也逃出永安,来了洪都起兵。”
    谢明泽点点头,问:“那你如何复生?第一次复国成功否?”
    荣景瑄不想让他知道自己也死过两回,于是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吻了过去。
    “那些都不重要,阿泽,重要的是我们现在都还活着,复国之路也可走下去。”
    谢明泽对他的心意荣景瑄十分清楚,也正是因为清楚,他才不敢告诉他自己在他死后的遭遇。
    那会令谢明泽寝食难安,痛彻心扉。
    谢明泽被他一亲就什么都想不起来,等到一吻终结,他只是喘着气说:“这是在外面。”
    荣景瑄伸手摸了摸他柔软湿润的唇瓣,低声笑笑:“怕什么?你是我的皇后,我们在一起天经地义。”
    对于皇后这个名号,谢明泽从来不排斥。
    荣景瑄这般说,他也笑笑没有反驳。
    他们行过大婚,上了宗祠,本就是一对伴侣。名号之于他们,不过是对世人昭告关系的最好见证。
    荣景瑄是大褚当之无愧的王,他是天生的皇帝,那他谢明泽便只能是皇后了。
    虽说大褚二百年来并无男人当皇后,但皇后不过是皇帝伴侣的最高称呼,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区别呢?
    谢明泽想得很开,不会为这些不值得费心的事情多做纠结。
    荣景瑄见他一脸理所当然,不由笑笑,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走吧,随我出去一趟。”
    谢明泽于是就套上外袍,同他出了帐篷。
    不远处,有一小队人马正在守夜。
    他们见了两位小将军从帐篷出来,连忙想要过来询问,荣景瑄冲他们摆摆手,道:“就在附近走走,不必跟随。”
    他说着,也不等士兵纠结,直接拉着谢明泽回到玄天馆台阶下。
    荣景瑄一个转身背对着谢明泽,跟他说:“来,我背你。”
    谢明泽一呆,笑着拍他后背:“大晚上不睡觉,这是要做什么?”
    荣景瑄没动,固执说:“就是想背你爬台阶,快点上来。”
    谢明泽有些无奈,从小到大,他认定了的事情是谁都不能更改的。
    “你啊,也不怕累。”低声说着,伏到荣景瑄背上。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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