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看这部电影时,她倏然想起了女服务员说过的话。
电影里男二号的举止,留给祁安一种叫做“无论如何努力着尝试表达都无法且无从言说”的感觉,好像任何一个具有特定形状的字眼无论以何种形态相互组合,都会在某种程度上破坏那个男人的情感本身的美好性。只得留下串串省略号,任由阅者自行观想……
这是祁安正开始的这个月里打算唯一应允的一项不定期约稿。这个月的非常规性书面工作,算是完结。在她的写作日程里,不存在任何一项盛情难却的邀约。
再一次重看《绝美之城》,是为平复自己由上一部电影所触发的难以言说的道是感怀却是悲伤怅惘又什么都不是的“无论如何努力着尝试表达都无法且无从言说”,填补省略号上弥留的空白。最难以忽略的场景竟是那个猝死的游客,一晃而过。较之影片长度如沧海一粟的出场时长,存在样式恰如作为戏法道具而真实的长颈鹿。他也只不过是,“只是个戏法”。
绝美之城,凄艳之声……那样死去,是一种迅疾而诗意的幸运。
用电脑单曲循环好几遍馆内播过的《forever》。祁安判断音乐是否宁静的标准,并不是它所使用的乐器,不是演唱者的音高,也不是看它是否能够诱使听众随之摇摆起舞。
收拾完毕散乱在咖啡桌和沙发上的大小物件,正是夜晚七点整。一曲结束,另一曲接替,竟是《s 》。没有看到交谈过的女孩子,更没有那个女孩子希望能再来一次的傲慢男子的身影,在黄灯、紫光笼罩范围之内都没有。背包客在几个小时之前就已起程。人物再次被拉出长长阴影。
将数码相机调至夜景拍摄,站在三级台阶之下,看着相机中的景致,这才发觉一串英文单词之间的“soundtrack”。
明亮的街灯灌入夜色。祁安无端绕进了由电影勾起的忧思之网。
“寂静便是情感,爱也是恐惧”。后一部电影中的捷普竟为前一部电影巧妙作结。可是,究竟真是一个城市让自己失望呢,还是这个城市中的自我形态让自己失望呢?
☆、超世颜容
四人间的国际青年旅舍宿舍里,除了一侧床底的一只黑色皮质拉杆箱,再没有其他人正在此处生活的痕迹。铺好床铺,梳洗完毕,再烘干衣物,不到夜晚九点钟。
已经几十个小时未曾卧床而眠的她,头刚一枕上,即被拽入了无边的黑暗。那东西比她本人还急不可耐。意识处于全然地空无状态,丝毫没有防备的概念,心甘情愿又不由自主地被牵着走。自知是幻境,却又不仅仅是幻境。
在沿山而设的石梯上拾级往下走,朝下观望,草木温柔得像长在大草原中,轮廓起伏平和的山峦一座座,诗意地氤氲在迷蒙雾气里。
在溪水潺潺流出的拐弯处,祁安感到莫名惊惧,只想快步行走,彻底踏过溪涧巧立成路的石块。就好像,拐弯处的里边有一双眼睛,时时刻刻都有可能向自己放出射杀的毒光。战栗而生一种有人即将将自己迫害于此的神经紧张,只因那慑人意志通过潺潺的流水声传来,
没奈何,她已踏不出脚步。紧张中茁壮的强烈好奇心,将她的双脚黏在了溪涧的石块上,又驱使她朝里观望。叶色浓绿的高大树木上层层挂着红色灯笼,又像是树叶在发出没有照亮功能的红光。它们生长在斜坡上,有规律地排列至山坡顶端。溪水声已只存在于作为过道的这一处石块边上,是溪水与石块的摩擦所致,而里面更像是一副跳跃着色彩的西方印象派画作。油彩画就的天空,是淡得近似于蓝的紫。里面的树,里面的灯都一动不动,那里边的空气似乎根本不存在流动的可能性。
然而,又可以分明地感受到,在这副酷似静景油彩画的范围之内,挂着“红灯笼”的高大绿树后方的紫色天空下,那面山坡顶端的最低处,穿越着时空而来的冷然目光。
他侧立着,向着山脊更低处,将双手交握于身后,偏首朝作为他的里边的祁安这方投来目光。没有表情,只是非常自然的一个睥睨。他在祁安的里边时处于他向另一边观望的视野的高处,他也没有必要抬头眺望他左右两侧的高山。也许对他来说,那些都不是山,而是保护他立于高处继续朝他的外边俯视的屏障。平行而论,他的外边是祁安的里边,祁安的里边亦是他的里边,而祁安的外边对他来说也许可以列为不存在而忽略过。但是祁安还是感受到了从“静景油彩画”中直指自己的威胁气息,而且并不觉得是为自己的一厢情愿。在那样的目光下,她觉得自己快要无处可躲。
终于抬脚快速地踩过了溪上石块,竟又生出寻到路径进入里边的念头。尽管潜藏着威胁,然而画面太过美好,彷如意念中的世外桃源。那份凌驾于恐惧的华丽在将她吸引。祁安的脚步向前迈进,却是朝着继续远离那片“静景油彩画”的方向,速度越来越快。
心里怵怵地发颤,心跳莫名地剧烈起来,她拿出手机想要找出一首歌曲来听。音乐软件里有繁杂过多的选择,她无法清晰意识到自己随机点开的是哪一首。听不清曲中语言,也找不到耳机在手机上的插入口。脚在快步往前逃离,心被某种力量拉扯着往后退,整个身体似要失去平衡,就势向后翻倒。两旁风景亦如画,她无心观赏。现在,祁安只想用手机上的照相功能,把身后这处让自己心生恐惧又想自己能够被纳入其中的“静景油彩画”的一瞬间又似永恒的画面至少记录在手机里。手机上的模糊音乐继续,心里的莫名恐慌也继续着。她终于停下脚步站定,调好摄像功能,双手预备着转身,视野向目标转移的速度快于手中手机的移动……
“砰砰砰……”房门响得剧烈,仅凭声音都快要将木门震毁。
好像有人拿锤子砸向自己的脑袋,却扬言是在拯救自己。所谓将你从虚无的梦境解救至真切的现实。祁安只觉得转身后将会望见即将改变自己道路走向的一个人,在方才的那个梦境中。
还只看到那个人的左肩膀,甚至左半边脸颊都还没有清晰呈现在自己的双眼前,然而,另一处世界中那声声催命铃似的叩响的吸力太过巨大。那个人就站在自己的,不到半米的跟前。祁安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或是趁自己没有注意时靠近的。近来得无影无息。她不清楚,他是不是就是自己在踏上那一块块溪上的石块时,在意念中出现而又形象化的,那个站在拐弯处里边的仿佛遗世独立地睥睨人世的男人。那么,他又是怎么出来的,难道他真的早就看到了自己……短暂的思考发生在那一切情境全被吸力掠去的过程中。自身没有发生倾斜状态,看不清那男人的脸庞,一切都在模糊着远去。不是他们在远离,而是自己在远离他们而去。看不清那男人是否阖动了嘴唇,只觉得他往前伸出的朝向她的手掌心要比他稍微倾向一侧的脸庞清晰得多。
仅仅几秒钟,那绝美的一切统统消失不见。更加无从触摸。
就好像在寂静无声的黑暗宇宙中,火星砰地发出一声巨响撞上了月球,怪异而不合常理,并且成功地引得地球人心惊胆战。得益于此,不费丝毫挣扎之劲,祁安有惊无险地在那个绝美的梦境中莫名其妙地游历了一番。确切来说,是从那个绝美之境的最边缘处经过。
他在抚摸般的向前伸手。祁安回到现实中脑中掠过的是这样一个在梦境中的事实,而不是那催命似的敲门声。整个人尚且处于脑袋分外沉重的迷糊状态。一看手机,凌晨两点半。室内没开空调,掀开身上的棉被,虽是和衣而睡,在冬季深夜里挪出被窝自然冷得瑟瑟发抖,犹如突然将手伸入冰箱。她现在是整个儿地走入冰窖中。
走到门口,祁安将身子靠在门板上,听那仍在继续的叩门声。那声音扣在门上,却更像是扣在祁安的脑门上,更为精确地测算应是直接在她脑袋里面砰砰作响。好像知道门外是谁似的,靠在门板上不到五秒钟,祁安突然犹如即将爆发的山洪,怒火集中在手上,充满着强劲的力道,只待暴力一泻而下,使劲地转动钢质旋转门把手。
打开门后,她会做出让进的动作,但也会毫不掩饰自己机械而熟练的动作下□□的愤怒。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要训斥一番这个一直在门外凶残敲门的人。毕竟,有过有错的均是敲门的这个门外人,真正的受害者是正在睡梦中的自己。然而,祁安没有办法为这些报复性的愤怒想法预留谋划空间,脑袋的容量似乎已达存储上限。她极力,竭尽全力地想要将动作推回到逐渐模糊之前而继续演绎。可是,此刻,它们似乎也在挣扎着自我隐匿。
无边的空寂。暗影幢幢。对面的宿舍仿佛透明装置,被包拢在凌晨时分的昏暗里。远方几盏灯火,明灭,闪烁。看不见周边的有形物体,它们已经同黑暗混在一起,脆弱的烟火无法将其点亮。
祁安仍在脑中回忆着被敲门声破坏之前的那梦境中的绝美之画,和那个不清面目的人。脑袋在使劲,好像记忆伸出了强劲有力的手,拼命要把那越见消退的情境拉回。总有一种魔力能够使之在一个时间点里凝结,并供她综观全貌。
敲门声,随着远方灯火的全然熄灭,彻底地沉寂了下来。来得毫无征兆,没有任何暗示,没有人会想到它竟然同远方的灯火同一节奏存在着,并且消亡着。尽管声源和光源相去甚远。没有渐变的趋势,就在最后一点闪烁熄灭的瞬间,嘹亮着的敲门声戛然而止。
这一切就在眼下发生着,尽管她的清醒意识并不在这里。她看到了声音的形状。不是呈现规则或是不规则的图形,看似二维平面又似三维立体,却难以细致至用语言描述出来。在她伸出左手想要触碰的时候,灯火骤灭,声音遁形,三者发生在同一时间。好似她的手触碰到了开关,不料将它们全都按进了终途。
不是有人敲门想要进来吗,又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呢?这是唯一一个她为这里的现实世界而发的疑惑。也许是因为对这样的现实没有精力十足地全神贯注着,她没有一丝一毫有关害怕的想法,无法觉知到害怕,更无法意识到害怕的潜在根源。即使此刻她正身处一个极其超现实的,无限延展的黑暗之中。
有音乐响起。从上方降落,又像是从下方往上升起,分不清前后左右,仿佛正在把她整个人团团包围。没有人的气息,仅是乐器在发声自动演奏着。声音像是被黑暗吸去了生命力,在冷夜中如不着衣服的人一般瑟瑟发抖。若隐若现地颤抖着,像极了情绪的波动起伏,时而高亢大哭,时而低声窃笑。如此,以至于甚爱音乐的她对此种音响完全失去了辨识力。
然而,它在发挥着某种职能,去执行它此刻唯一需要持续并确保某种效果达成的任务。不足以让精神混沌的人为之一振,也不足以逆转一个人的心情,只因于他们而言,它仅是黑暗中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声音组合而已,即便是怪异的音乐,也仍有像鸟鸣蛙叫一样随意消涨的权利。但是,它正在将她脑中的模糊印象无情地用着它那让人听不出具体旋律曲调的演奏,像用橡皮擦擦除痕迹一样一点一点却快速地抹除。
祁安已经完全顾不得自己开门的目的何在。她的宿舍门外没有人,而且她现在也不认为先前那声音来自于自己宿舍门的敲门声。那声响实在太大,又有说不明的具体形状,极大的可能是,这栋青年旅舍所有宿舍里的人都会怀疑有人在敲自己房间的门。然而实际上被吵醒又去开门的,似乎只她一人。
只有平仄起伏的乐音,延伸向另一个世界的黑暗。模糊中的暂存记忆在更加地模糊着。另一个明显有别于音乐的声音却在逐渐升高。祁安仿佛再一次看见了那在黑暗中的逐渐模糊之下向前伸出的右手手掌。五指的轮廓渐渐地柔和起来。影像的出现只是一瞬间。终于被怪诞的乐音吞没。被暗夜吞没。形销迹毁,只剩下声音,自很远很远的空间飘来。
她抬头挺胸直视前方。身体已经习惯了冰窖模式,也已经能够做到脱离刚才差不离是被某人恶意整醒后的混沌而对自己现在的处境进行独立思考。
真的没有人在敲自己房间的门!去了敲门声,居然换来了似乎更加扰人清梦的怪异音乐!祁安很想回去倒头就睡,去把那个绝美梦境追寻回来,看清那个无声无息晃到自己身后的人的相貌。她还想辨认出,自己那时候听的到底是什么音乐,十分清晰的印象却难以形成清晰的概念这一折磨快要把她的脑袋炸裂。查找着记忆中的曲库,始终没有一首能够对号入座。但是,所有这一切,都可以归咎于,那个恶意制造了敲门声,又换上促使记忆疾速消散的音响的某人。她至少要去找旅舍的管理员问清缘由。
祁安向前走着,穿透对面的宿舍。她感觉到了,心里为自己的这一特异能力感到诧异。从来没有过,纯是第一次施展。没有疼痛,也没有乡村中的微风轻拂面颊般的舒适感。她就那样走过去了,在不成二维或是三维的黑暗中如履平地。唯一的动作,就是往前走。她向着那个越发高涨越发清晰的声音前进,好像只有那里才有能够及时处理自己的现实反映意见的管理人员。
印象中是出了青年旅舍,就从楼房第三层自己的宿舍门口出来,穿透对面的宿舍,再往前走,这就到了。没有碰壁摩擦,亦无坠落的痛感。仅仅朝着那声音的方向,就到了旅舍外面。潜意识中对现实处境的最清醒的认知。想要和平且高效地解决深夜的纠纷,就必须走出那国际青年旅舍,向那远方飘来的声音面对面地申诉。
就那般一直走一直走,祁安稳稳地落入了街道中。街道似乎与宿舍三层楼的高度持平。
天色渐渐亮起来,然而没有太阳光照的迹象。上面的颜色只是如在黑色颜料中注入比颜料多几十倍的水,只是把黑颜料彻底稀释而已。然而足以使颜色的纯正发生质的改变。泛白色块,不具形态规则,笼罩着式微的黑。祁安蓦然想起自己出宿舍门时并没有转手将门扣上。那么后果极有可能是,那个恶作剧的人将闯入自己的房间,掠走她装满文件的电脑,甚至累及那只不知主人是谁的拉杆箱。祁安神色慌乱,她想要做的动作是,马上拔腿往旅舍奔跑。
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脚步稳稳地向前行进,一步一个脚印极有规律性。不对,有一个瞬间,祁安发现自己根本不用挪动双脚,只是没有动作地站立着,身体自会腾云驾雾般的向前滑行。而且也是因为这样,她能够随意穿透宿舍对面的房间。自身犹如空气一般在那个充满实体的空间里渗透着。她没有觉察到空气,没有感受到冬夜里的寒冷气息。只因自己本身就是空气。这是一个较之前的穿透能力更加刺激脑神经的冲击。
位置在快速地变换,依然如履平地,毫不费力。正是由于这样一种漂移的能力。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她听见了一个声音。
“ann……”反复叫唤。
不可能!这里几乎没有人能够叫出自己的英文名。没有人知道的。他肯定不是在叫她。
“ann, anhe stist……”低沉而温厚的男声来源,在左侧前方。
关于梦的记忆,突然手术后康复一般潮涌而来。原来是这样,之前在梦里听的音乐是《the stist》,纯粹仅仅钢琴演绎的的《the stist》!心里的欣喜一跃而起,她笑着流出泪来。祁安朝左侧转头,这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原来已经停止了无障碍移动。
那个人身着黑色大衣,身材颀长。背对着她而站立。
他在跟谁说话?
他身后的自己的处身之所被团团迷蒙的灰淹没着,那些灰不知来自何处。然而他的前方,居然就是她之前梦中的那处绝美之地——那副“静景油彩画”的“外边”。溪水在溪涧划出声音的形状,不闻具体声响。她现在所处的具体位置就是在那画里面,而他却站立在画的外边,即站立在她之前所在的地点。他们的位置居然如此戏剧性地发生了对换。然而,他并不是朝她所在的画里观望。
让她深感惊恐的是,梦境中的情景,如此真实地转移到了此刻的现实中,一切过度还是尽在充斥着怪诞音响的黑暗中进行。
那么这个男人?
恐惧感随着渐浓的灰渐渐湮灭,此时她唯一的念想是在好奇心的驱动下前去一探究竟。
脚步在自由控制之下走到了另一边。不存在跨越的困难,只消往前迈出一两步即可。祁安往那站立着的男人的侧面走。她不想再站在他的后方,只作窃望他的背影。
祁安小心踩着步子,悄悄地靠近他的左侧身边,无影无息。
她仰头看他的侧脸,目不转睛。
方阔圆润的下巴微微兜起,凹陷出厚实的承浆,棱线分明的饱满殷红双唇紧阖着在嘴角聚出一点暗影,卷翘着密长睫毛的双眼皮大眼似乎正朝前方的地面凝视。压在幽深眼眶之上的眉毛清顺而凝聚有力,眉头却明显地令人感到是紧紧地向着中间蹙拢的,眉心处必定挤出了忧心的纹路。亚麻金色的短发向后梳理着,经风微微吹乱却依然呈现出和谐有序,露出宽广饱满的额角。山根高耸鼻梁直挺,致使无法看到另一侧的脸。泛着粉红的大耳高于眉线,厚实的垂珠朝往嘴角自然扬起的方向。
这是一个向外无私奉献自己的一生的人。尚未观其全貌,祁安已在心底将这一因他而生的结论肯定。
如此凝望着他的侧脸,渐渐感受到脚边升腾起的那股莫名感伤。他有怎样的心痛往事?为何她似乎能够对他的情感进行微妙地感知?如应和此情此景般,心里有一首音乐在幽幽响起,熟悉,了然旋律的走向趋势,却一时叫不出曲名。
祁安已经完全对这个世界的非现实性或超现实性,置若罔闻了。再怎么地荒诞不经,再如何地戏剧性,此时此地,身旁这人的悲伤是真实的,自己和他之间寂静无声的情感流动也是真实的。风景不致令人神摇意夺,悲伤是如此地吸引人,让人自在忽略一种所谓冷漠氛围的存在。此时此刻,她只想好好感受与一个悲伤的陌生人站在一起的宁静,感受这种在默然之中孕育的情感。也许并不陌生,他们曾在某个尘世有过相视而笑的际遇。
山峦上的草木像移栽自大草原,难觅幽深的森林。湛蓝的天空很清很高,点缀开来的几簇云絮飘得轻轻柔柔,散发出暖色光芒的太阳让整个山谷的气息叫人迷醉。两个身子,站在郁郁葱葱平坦草地上的晴朗天空下,任和风轻抚。男人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女人,兀自忧心疼痛着。女人只是任脑海中的音乐一遍又一遍地循环着,站在一边双眼疼惜地将他定睛凝望。他的苦痛,她好像切身体会,不用等他主动诉说,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的侧脸就能全然感受到。两根不同弦上的频率似乎和谐地共振着。
约是三首曲子的时间。期间他们一直以初始状态各自站立着。然而,祁安这才发现,他缓缓放下的右手臂,以及左侧边曾经紧握成拳的左手松开后的样子,拇指按压在食指关节上。他用双手紧了紧大衣的前襟,交叉起双臂,左手修长四指自右手肘探出浸露在空气里。同时,他向她的这一侧转身。
冷冰冰的蓝色虹膜!已在长久的悲伤中遗失了应有的郁勃神采。
他紧闭的双唇一如磐石稳固而不可撬动。神色亦没有漾起丝毫涟漪。尚未丢开眼下稍显沉重的眼袋。双眉却已在漫长的释怀中舒放至最自然。
祁安明显地感觉到这双缓缓掠过自己的身体的蓝眼睛正将她的身影刻录在他自己的眼里,而她只是寻着他的视线一如初见地凝望着他。然而那双眼依旧是没有温度的蓝色玻璃。稍纵即逝。
音符间早已断了线,飘散而消失,终剩万籁无声的岑寂。经过好长时间的呆愣,祁安迅疾转身朝向后绕过她身边远去的背影,继续呆望。
他不是不认识她,也不像根本不想认识她,而是从来没有看见过曾经就站在他的身边的自己。她于他,一如空气隐形而透明。
没来由的,两泉眼泪瞬间溢满了整个眼眶,眼里越来越远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起来。祁安不是很清楚自己为什么哭。也许是他冷漠的悲伤太过于有感染力,她已经完全将它内化为自己的。也许是为自己不招回应的默默陪伴不值,这种被视为形同虚设的处境使她尴尬。也许只源于那蓝色眼眸中恍恍惚惚的一抹似曾相识……
“please five !”抬手用力擦掉眼泪,祁安赶在他即将消失之前,冲着他的背影大喊。
脱口而出的竟是英文。这是惊讶自己的后知后觉。
喊出那一句,祁安在期待着。期待着他停下遁入灰暗区域的脚步,期待着他转过头来对自己说一句什么,期待着他前来消除自己心中因他而起的困惑。祁安依然那样呆呆站立着,不得前进或后退,独惟神色具惊。她知道,这很不像平时果决独立的自己,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如此期待过一个人。她知道,相伴的寂静会生出情感,充满恐惧的心理也许是出于爱。有些现实生活中无法进行艺术性归纳的真相,都能在作为艺术表达手段之一的电影里得以深刻地一一代入体验。不是多么高尚,只是将日常生活中的困窘,进行了艺术性地表达而已。就如她自己喊出的那一句“please five ”,困窘生活下因任何缘由而起的悲伤,都可以进行艺术性地原谅并释怀。她祈望他能够原谅她自以为是地将他的悲伤承接。
然而,自己真的只是如此想法而已吗?她快要被一种无法适当描述的情绪淹没,以至于无法真切感受到此刻心里真正的所思所想了。
幸或不幸,他是听到祁安的声音了,那个满身洋溢着异域气质的黑色大衣男人。正如她所期待的,他停下了隐没的脚步而在界线边缘站定。却没有回头。自一边慢悠悠地弥散而去的字眼,已被间隔的时空和情感认知夺去了具体轮廓,传达不了具体确切的情意。在没有正常气息的天空下,人的声音似乎无法正常地在空气中流动。
他是说了些什么,却无法令人知晓他究竟说了些什么。一条在起点处十八弯的曲线,到达它该去的终点时,已是无法正常排列起次序的散乱的点了。祁安怀疑自己朝向他喊出的话,肯定也是无法原状原貌地被顺利接收的。他只是偶然间察觉到了喊声漾出的余波。